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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民劉存貴(劉守敬)拜見聖人。”劉家父子甫一入內,便大禮參拜。

“明人不說暗話,朕是武夫,不想繞彎子。今年以來,幽州諸事紛亂,昌平劉氏有什麼看法?”邵樹德高踞胡床之上,種氏不知道怎麼回事,已經被拉著坐到了他身旁。

劉存貴看著三十來歲的樣子,長子劉守敬卻只有十歲上下,不知道為何一起帶著過來了。莫不是來長見識的?

“陛下得幽州之後,編戶齊民,一解前唐數百年之痼疾,此豐功偉績也。”劉存貴沒想到聖人如此開門見山,來不及細想,直接說道:“昔年高祖、彭城郡王(劉濟)在時,討伐奚人,徵調諸部族兵,這些人便推三阻四。高祖深恨之,欲攜大勝之威料理,無奈未能成功。陛下行此事,某樂見其成,盼見其成。”

德宗朝那會,奚人勢力強大,遠甚契丹。幽州節度使劉濟率軍大破之,追了一千多里,斬首兩萬餘級而回。

到了武宗朝,幽州節度使張仲武再破奚人,這次連頭頭腦腦也抓了,監督奚人的八百多回鶻人被盡數誅殺。

有此兩敗,曾經一度壓迫契丹的奚人終於衰弱,被契丹後來居上,慢慢征服。

幽州鎮對外戰爭強勢無比,但內部的問題卻一點都不小。劉濟想解決,最終因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無疾而終。

劉存貴作為幽州本地漢人大族,他這番話應該不假。

“君有如此見識,便是大才。朕豈能不重用?”邵樹德算是認可他的說法,道:“對了,朕一直很好奇,昌平劉氏為何棄武從文?”

“陛下,只因我家發現了一個秘密。”劉存貴一點不避忌地說道:“艱難以後,幽州將門世家的存活年頭,遠遠小於耕讀世家。”

邵樹德聽了大笑。

劉存貴這話倒不是說耕讀世家比將門世家在地位、權力上更強,事實剛好相反。只不過將門世家太慘了,更換得太勤了,一個衰落,一個崛起,然後再重複,血腥無比。

耕讀家族固然也受欺負,但透過聯姻、分家等方式,化整為零,倒也沒那麼難熬。

武夫要錢,給他們錢。

武夫要女人,跟他們聯姻。

武夫要人幫幹活,那就去衙門做個文吏,順便給家族回回血,偶爾送一些學武的家族子弟入軍,當個小校,勉強遮護一下家族。

其實也是艱難求存,但因為不處在一線權力爭奪的漩渦之中,相對安全一些。像朱家那種反覆被屠的慘狀,較少降臨在他們頭上。

“這個理由,朕信了。”邵樹德說道:“安東府剛空出來個少尹,你可願去?”

“臣遵旨。”劉存貴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應下了。

幽州形勢已經明朗。朝廷透過軟硬兼施的手段,大體平定了蕃胡部落,現在給他們漢人大族甜頭了,你若不接,那就是給臉不要臉,下場不問可知。

劉存貴本來還想等等看的,但越等局勢越明朗,已經不能再猶豫了。

安東府少尹,從四品下,是府尹的兩位副手之一。官階比不得下州刺史,實權更是遠遠不如,但誰讓他錯失機會了呢?

而他們這些人一投,將來即便有人想作亂,難度也將大大提升。夏人在幽州的統治,算是徹底穩了。

“這位便是令郎了吧?”邵樹德指著劉存貴身後的劉守敬,問道。

“陛下,此為犬子守敬,今年十歲。一直仰慕聖人,今日得睹天顏,小子三生有幸。”劉存貴投了以後,心情放鬆,笑道。

作為遼、金、元三朝的燕四大族之一,昌平劉氏一直榮寵不衰——其實在唐代也差不多,祖孫三代節度使,昌平劉氏也沒被亂軍消滅,福氣不小了。

劉守敬在歷史上當了遼國的南京副留守——時趙德鈞為留守。

劉守敬之子劉景是遼國翰林學士,也當過南京副留守。

燕四大族之中,以玉田韓氏為靈魂,因為他們已被提拔為遼國的國族,掌握核心權力,與皇室聯姻不斷。其他漢地大族再與玉田韓氏聯姻,等於間接與遼國皇室聯姻,基本都握有實權。

在這一點上,遼國是非常大氣的,沒什麼民族門戶之見,把他們當自己人。所以,中原政權如果不能在幽州正面擊敗遼軍主力,你是很難說動他們投降的。

“此子看著聰明伶俐,朕實愛之。不如來朕身邊,與皇子、公主一起學習,如何?”邵樹德問道。

“求之不得。”劉存貴一臉激動道:“這是犬子的造化啊!”

說罷,拉著劉守敬一起行禮。

種覲仙冷眼旁觀,昌平劉氏與安次韓氏聯姻不斷,這些個大家族,其實並不特別在乎上面掌權的人是誰,他們更關心自己的利益。

幽州割據的主力,其實是武夫。如今武夫被消滅了,作為武夫預備役的蕃胡部眾也被血腥清理,編戶齊民,這時候再來找他們,基本也就降了。

都是牆頭草罷了,種覲仙其實有些看不起這些人。

他這邊看不起劉存貴,劉存貴卻在暗暗羨慕他。

聖人坐於上首,時不時將目光投注在身旁的種氏身上,很明顯正是新鮮熱乎勁上來的時候。如果種氏肚子爭氣,誕下一個麟兒,種家將一飛沖天,遠遠超過他們這些幽州本地家族。

看來以後要與種家多多走動了。

聖人建北都,寧不收攬河北人才?如今種覲仙、種居爽當了刺史,種彥友入了銀鞍直,還一去就是隊正,種家的發展勢頭真的非常好。

種家當河北系的領軍人,劉存貴沒什麼意見,昌平劉氏願附驥尾。河北都這個樣子了,也該拋棄一些幻想,抓緊時間爭取自己的利益。

聖人攻滅朱全忠的時候,河南勢力才剛剛起步,如今又是什麼景況?

機會還是有的,就是不知道種家能不能擔負起這個重任。劉存貴暗暗思索,神思不屬。

******

九月初一,邵樹德依舊流連於昌平湯。

多日來,他幾乎專寵種氏,達到了愛不釋手的地步。剛剛趕來的餘廬睹姑可憐巴巴地等著,但邵樹德好像已經忘記她了。

種氏侍寢之時盡心竭力,但她堅決不肯白晝宣淫。到了早上,總是拿來袍服,親手替邵樹德換上,勸他去理政。

邵樹德正在新鮮勁上,被這個小娘們治得服服帖帖,於是回到了昌平縣裡,繼續接見各路牛鬼蛇神。

這一日,前易州刺史王鬱被送來了。

“侄女婿好不湖塗!”邵樹德讓人置辦了一席酒宴,席間抱怨道:“畫奴是朕的侄女,你是她的夫君,就都是朕的親人,何舉兵相抗耶?”

王鬱是在床上被抓的。

龍驤軍一路挖到了他家後院,然後衝出來,亂殺一通,差點將王鬱夫婦斫成肉泥。

審訊一番之後,葛從周將他送往北平府,接著又被審訊一番,如今被送到了邵樹德面前。

畫奴就是李克用之女,因出生時抓著一幅畫得名。

幾年前王郜、王鬱堂兄弟二人去晉陽。兩人都沒結婚,李克用欲嫁一女拉近雙方關係,結果王鬱被選中了,而不是王郜。

原因也很簡單,王鬱長得帥。

“叔父。”畫奴眨巴眨巴眼睛,看著第一次見面的邵樹德,道:“我聽四姐提起過你。”

邵樹德先是一愣,很快便想起來,這個“四姐”應該就是王珂之妻了。

“畫奴來了叔父這裡,便是回家了。”邵樹德溫和地笑道:“可在北平府多玩玩。”

一直安靜地坐在旁邊的種氏聞言,突然說道:“官家,幽州秋景甚美。妾便帶著畫奴侄女走走看看,也是一件樂事。”

“善。”邵樹德大喜,道:“你看著辦就行。”

種氏年齡雖小,但處事井井有條,讓人放心。

“謝叔母。”畫奴天真爛漫地一笑,又看了看夫君王鬱。

種氏輕輕頷首,目光沉靜,端莊穩重,但雙頰卻因為“叔母”二字染上了一層胭脂。

“侄女婿也勿要慌張。”邵樹德拉了拉王鬱的手,道:“方才叔父只是氣不過,明明是一家人,卻打生打死。你想要的富貴,難道叔父給不起嗎?”

王鬱諾諾不敢言,身軀還有些顫抖。

“你慌個什麼勁?朕的侄女婿,犯了錯,還能打殺了不成?”邵樹德用恨鐵不成鋼的目光瞪了王鬱一眼,道:“先在這住下吧。令尊還在洛陽閒居,待過些時日,朕便將他接來,屆時你父子二人便可相見。”

王處直當初作為使者前來洛陽,結果被扣下,一直監視居住至今。

“是。”王鬱話不多,只輕應了一聲。

“還有一事……”邵樹德沉吟了一下,道:“令兄王都乃大將,多次領兵出戰,抗拒王師。此取死之道也。你若顧念兄弟之情,不妨修書一封,勸他倒戈。屆時父子三人團聚,安享富貴,豈不美哉?”

王鬱其實早就有這個覺悟了。被抓了,不讓你勸降,可能嗎?況且他也沒有選擇,真以為“叔父”不會翻臉哪?面善心黑,記住這四個字。

“謹遵叔父之命。”王鬱應道。

“這就好。”邵樹德喜甚。

他並未指望單靠王鬱一人勸降就有作用。事實上,他已經下令讓人將王處直送來了,有他勸降,效果才更加顯著。

當然,即便勸降不成功也沒什麼,打就是了,無非就是多花些時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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