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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冠一連在晉陽等待了好多天,都沒有李克用召見的音訊。
二十七日,王珂、王鬱夫婦又聯袂來訪。
王珂之妻李氏嘰嘰喳喳,不住地詢問聖人的情況,言語中躍躍欲試,想去北平。
當年聖人在安邑龍池宮招待過夫婦二人,並留他們住了一段時間。李氏對聖人印象極好,而她也是唯一能讓聖人嚇得落荒而逃的女人。
王珂聽得臉都綠了,但他寄人籬下,也不敢說什麼。更怕去了夏國之後,被王瑤拿捏折辱,他現在是北衙樞密副使,位高權重,王珂只是晉陽小官,兩人的身份地位差太遠了。
裴冠趁機問了問李克用的病情。
他的兩個女兒倒沒什麼隱瞞,直說雖然能吃能睡,但吃得比以前少了,睡得比以前淺了,精神不振,體力大衰。醫官說是心神劇烈恍忽之下,外邪趁機侵入,積累的內傷又一齊發作,故致大病。
武夫的結局就是這樣。前一刻還指揮若定,驅使大軍征伐;或者接見各路官員,怒火中燒之下,中氣十足地大聲責罵;或者策馬驅馳,巡視營地,不眠不休。
但他們的崩潰往往是一瞬間的。提前有預感的話,還可以透過嗑藥來搏一把,沒感覺的話,突然病倒了,幾個月內就嚴重惡化,需要臥床靜養,離死其實不遠了。
八月最後一天,見還沒有訊息,於是裴冠帶著幾個隨從,到大街上逛逛。
賀宅所在的位置是汾陽坊,軍校將門扎堆住在這裡,市面比較繁華。
其間規模最大的應該就是糧鋪了。
裴冠走近看了看,七成是粟、兩成為麥,一成是其他雜糧。
他親手抓起一把,問道:“粟價幾何?”
店家沒說話,幫傭的小廝看了看跟在裴冠身側的軍士,道:“鬥粟六十錢。”
其實不算太離譜。戰爭期間,糧食緊張,晉陽又是純靠外地輸入的大城市,有這個價很正常。
他記得貞觀四年(630),幷州豐收,鬥粟三錢。但那是不正常的價格,也可能與錢荒有關,因為那時候朝廷也缺銅錢。市面上呈現銅價極貴,而萬物皆賤的現象,一匹絹的價格也就現在十分之一的樣子。
另外,河東向來是產糧重地。
肅宗時王思禮擔任河東節度副使,太原積粟百萬石。
鄧景山擔任太原尹時,“待上賓惟豚魚而已,取倉粟紅腐者食之,兼給麾下。”
多說一句,鄧景山不是故意羞辱士兵。因為太原倉儲的糧食實在太多了,有些陳化糧不吃就浪費了,他自己也吃“倉粟紅腐者”,並不搞特殊待遇。
但事情不是這麼做的。你願意吃苦,當兵的願意嗎?後來鄧景山被打死了。
李克用主政河東之後,地方經濟每況愈下。中間有鄭從讜留下的團隊幫著打理,但也只是延緩了下降速度,本質上並沒有太多改變。
最離譜的是,作為李克用基本盤的沙陀三部、昭武九姓的日子也過得不咋樣。
劉琠是沙陀人,其妻安氏則出身昭武九姓,然後改嫁給慕容三郎。而這個慕容三郎,則是吐谷渾人,老家在石州,卻是個有田產的。
這麼一對比,就知道李克用這人治政實在是一塌湖塗,也不知道腦子咋想的。
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沙陀三部都沒吃上鐵桿莊稼,而是自食其力,這或許不是壞事。另外一點,可能也與此時北地武風雄烈有關。沙陀人、粟特人、吐谷渾人、回鶻人什麼的,沒那個心氣搞特殊待遇,他們也害怕再一次被打回代北。
“為何不多種麥子?”裴冠奇道。
據他了解,現在關西、河南粟麥並種。總體而言,麥子的播種面積每年都在緩慢提高,粟則日益減少。河東還是粟為主流,與三十年前一樣,好像一點沒發展。
“麥子也有,多生於汾、沁之間,就近供應軍需,北輸的少。現在除了晉陽,汾、沁小麥幾乎不輸往他處,那邊快不夠吃了。”小廝說道:“去年開始,李副使從猩、代輸了一批小麥回來,人皆稱頌。”
裴冠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原來河東小麥多產於南邊那些河谷地啊。多年戰爭下來,那邊看樣子有點繃不住了,糧食產量大大下降。
陪同他出來逛街的晉軍小校沒有絲毫阻止的意思,讓裴冠有些詫異,這個是能說的嗎?
離開糧鋪之後,裴冠並不著急回去,又鑽進了果蔬行之內。
童子寺葡萄、南街甘棠、臺壁谷美棗等本地特有果類琳琅滿目——
貞元年間,晉陽西童子寺種植葡萄,品質上乘,遠近聞名,被列為貢品。北都晉陽大明宮(高歡所建)之昌明門即通葡萄園,這種水果在河東非常常見,與梨並列。
開元年間,玄宗巡視北都,在晉陽南街見“連理甘棠”。晉陽大街小巷,從汾陽坊到上黨坊,從晉陽宮到水門,大街兩側的行道樹,十之五六是甘棠梨樹。
臺壁谷在榆次縣,大棗品質極高,非常出名。
裴冠隨手買了點,遞給隨從和軍士們分享,頓時人人稱謝。
賣棗的店家也喜笑顏開,買賣不好做,遇到個主顧不容易。
“小兒所食為何物?”裴冠眼尖,看到店家的孩子在扒拉午飯,而碗中似乎半是野菜、半是稀粥。
“不死蘋,在晉祠那採的。”店家說道。
“小兒正是長身體之際,食蘋能飽腹乎?”裴冠問道。
店家有些猶豫。
“再來十斤葡萄。”裴冠大手一揮,道。
隨從立刻挑選果子,付錢,一氣呵成。
店家嘆了口氣,道:“前陣子傳言要出征。這一出征,糧價定然暴漲。晉祠不死蘋之事,知道的人很多。長於水底,冬日亦不死,食之甚美。我尋思著,多采點蘋回來,少花不少買糧錢呢。不過後來又沒訊息了,也不知咋回事。”
這又是一個勁爆資訊!
裴冠用眼角餘光看了一眼,陪同他的晉兵只顧吃水果,根本不在意店家說了什麼。
“何為不死蘋?”裴冠又問道。
店家喊了一聲,其妻拿了一把過來給裴冠看。
這次看清楚了,原來是一種喂牲畜的野菜。其實關西也有,聖人稱之為“四葉草”,長於水中。冬季溫暖之時,可以從河中撈取。但在蕪菁大面積推廣種植後,牲畜冬季不太缺牧草了,去河裡撈取此物的人便少了。
只是他沒想到晉陽百姓還在撈這種東西,而且是給人吃,這就沒法說了。
嘆息一聲之後,裴冠繼續閒逛,至賣牲畜家禽的行市。
河東的牲畜其實很多。
德宗朝時,李宣遠曾有詩云:“秋日幷州路,黃榆落故關……帳幕遙臨水,牛羊自下山。”
牲畜之中,又以馬最多。
貞觀年間,東突厥滅亡,大量突厥人內附投降,被安置在太原一帶。朝廷又從這些突厥人手裡,出錢贖買隋末沒入突厥的中原人口,“男女八萬餘口”,皆安置在晉陽左近。
朝廷又在河東置樓煩、天池、玄池三監,蓄養官馬。
元和年間,因討王承宗失利,河東僅剩步兵三萬、騎兵六百,河中節度使王鍔移鎮太原,經營年餘,“兵至五萬,騎五千,財用豐餘。”
至唐末之時,官牧三監只剩一監,官馬敗壞,但民間養馬日益興起。
“諸軍戰馬動以萬計。王侯、將相、外戚牛駝羊馬之牧布諸道,百倍於縣官,皆以封邑號名為印自別。將校亦備私馬。”
河東百姓也喜歡騎馬打獵。
太原人王含,“其母金氏,本胡人女,善弓馬,素以獷悍聞。常馳健馬,臂弓腰失,入深山,取熊鹿狐兔,殺獲甚多。”
這種濃烈的尚武風氣,民間廣蓄私馬的行為,以及藩鎮割據的動員能力,或許才是胡人打不進來的最主要原因。
回鶻、突厥、契丹之輩,未必弱到那種程度。只不過中原的“胡風”太盛了,壓制了人家罷了。
裴冠在馬市看了許久,至一家店鋪門前,問道:“為何不見高大健馬?”
“都在軍中呢。”許是沒什麼生意,店家沒好氣地回道,旋又看見裴冠身後的武夫,立刻改了態度,道:“客人有所不知。自李國昌父子之亂,樓煩監敗壞,河東官馬就沒了。後來晉王重建,也不太行,不得不徵調私馬。將校的私馬不敢徵,小老百姓的徵不得嗎?”
裴冠有些懵。李國昌父子之亂?這也是能說的嗎?
不過那些晉兵都在吃梨,根本不管。好吧,或許他們聽見了,但店家說的也是事實,有必要堵人家嘴嗎?晉王自己聽了,可能也一笑置之。
風氣如此,正常。
“幕府經常徵私馬?”裴冠小聲問道。
“以前不多,現在多了。”店家滿不在乎地說道:“再徵幾年,百姓的沒了,就得徵將校、商賈的,咱們這馬市多半也開不得了。”
“馬都去哪裡了?”裴冠問道。
“這還用說?”店家笑了,道:“與夏人廝殺,衝陣一次,要死多少馬?戰事緊急之時,為了快速增援,得跑死跑廢多少馬?而今年年征戰,再多的馬也不夠耗的。”
“可有解法?”裴冠繼續問道。
“先把官馬三監恢復了再說吧。”店家嘆道:“不過河東乏能人,都是一幫飯桶,我看懸啊。其實那麼多山嶺,養馬地多不勝數,就是沒人會做事,恨啊!”
聽店家這麼一說,那幾個正在吃梨的晉兵終於有反應了,卻不是責問店家,而是跟著一起嘆氣。
裴冠理了理思緒。
河東本是塊寶地,有鹽、有鐵、有糧、有馬,還有數量眾多的粗通武藝,經受過多年土團鄉夫訓練的丁壯,更有熟稔戰事的大將,為何混到這個地步?
李克用不善理政只是一部分原因,更深層次的因素,則是戰事太頻繁了,慢慢耗盡了原本極為富庶的家底。
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漢人、沙陀人、粟特人、吐谷渾人、回鶻人、韃靼人等等,無一不被戰爭弄得精疲力竭,窮困潦倒。
晉陽是首府,是前唐北京,是大都會,眼看著都要物資短缺了,可想而知其他地方是什麼模樣。
聖人結好李氏,善待河東降人,固然是不錯的攻心計。但想要攻心計能發揮作用,也得現實來配合。如今河東的景況,卻大大增加了攻心計的威力。
這是聖人的堂堂大道,無上兵法,以正奇結合的方式,瓦解河東的軍心民氣。
當年與李克用結義之時,聖人或許沒想到這麼多。但他非常擅長一魚多吃,會不斷挖掘每一件事的潛力,李克用栽在他手上,並不冤枉。
“見微知著,吾知幷州事矣。”裴冠感慨一聲,離開了坊市,回到賀宅之中。
入內之時,得僕伕來報:晉王於重陽節之日置宴,請裴少卿赴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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