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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春,王正月,公會齊侯,鄭伯於中丘。癸丑,盟於鄧,為師期。”

明亮的教室內,呂琦正在給人代課。

其實他的教學水平很一般,對經義的理解也不是很透徹,大部分時候照本宣科罷了。

但眼前這些學生們其實也不需要多麼厲害的水平來教。

諸部酋豪、土族豪強、將校軍官家庭的子弟,教他們識字,會粗淺的公文寫作,能稍微得體地對話,差不多也就夠了。

因此,這份差事其實不難。

呂琦照本宣科唸完,再帶著學生反覆念。唸完之後,給他們講講這背後的小故事,即歷史上這段話記錄的事件和背景,透過故事教給他們一些規矩和理念,潛移默化影響他們的價值觀,。

學生們也很開心。聽故事嘛,誰不喜歡。聽完之後有沒有收穫,就看個人了。

講了足足一個時辰後,到了放學的時間了。呂琦大手一揮,學生們如蒙大赦,作鳥獸散。

誰特麼願意讀書?若不是家裡逼著過來上學,有這時間還不如出去打獵遊玩。

不過還是有好學的留了下來,問道:“請問先生,春秋諸侯為何對天子那麼順從?”

這個問題問得好。

呂琦理了理思緒,道:“因為這樣對他們有好處。”

“有何好處?”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呂琦說道:“他們反了周天子,如果下面人有樣學樣,也起來反他們呢?”

學生點了點頭。

又有人問道:“經學還沒農學管用呢,學它作甚?”

“醫學也比農學管用啊。”

“其實算學也不錯。”

呂琦聽得有些頭大,道:“禮之一字,妙用無窮。你等安心學習便是,以後有的是用處。”

學生們將信將疑。

他們文化基礎很薄弱,甚至壓根就沒什麼文化。思考問題一般是最樸素、最本能的需求來看問題,因此覺得農學、醫學、算學什麼的,實用性遠超經學,不知道為何經學生最容易做官。

呂琦還是個少年,他也回答不上來,只是下意識覺得,經學涉及到一個人的安身立命的本質,關係到他怎麼看事物,怎麼待人接物,怎麼思考問題。醫學、農學、算學,在他看來只是實用技巧,是小道,比不得經學大道。

“好好學就是了。父兄送爾等來入學,可是費了好大勁。”呂琦故意板起臉,說道。

學生們行禮退去。

呂琦暗暗鬆了一口氣。

柳城縣經學有三十人之多,多為蕃胡之眾。讓他們入學,其實也是一種懷柔之策。

大夏肇建,地方經學生的“就業率”還是很高的,多充任各級衙門小吏。部分學業較出眾的,即便沒考上進士,也能直接當官。

雖然因為科舉取士人數的增多,這條路在慢慢變窄,但終究還是一條出路,比較受人歡迎——至不濟,也可以混個粗通文墨,總比大字不識一個的強。

教育,始終是最好的同化方式。

呂琦在種覲仙門下聽課的時候,就聽先生提起過關西的州縣經學,對其化解蕃胡戾氣、減少地方動亂的作用大加讚賞。

當然,種覲仙也直言,關西的經學生能到關東當官,對於關西經學的興盛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即便是縣一級的小官小吏,也非常吸引人。

營州如果能持之以恆教育個二十年,一眾蕃胡部落或許都會慢慢漢化。這種事情,總是從上層最先開始。

******

遐想完畢後,呂琦收拾了一下東西,施施然出了縣學,準備回家。

家裡幫他在柳城縣西郊購了塊地,起了座宅子。

建宅子的人手都是從附近村裡募來的。

從去年十月開始,一直到今年夏末,朝廷從曹州發了上萬戶移民過來,營州六縣戶口大增。至今已有兩萬三千餘戶、十一萬餘口。

新來的人,頭一兩年的日子肯定是很難過的。

以去年十月抵達的第一批曹州移民為例。他們今年收穫了第一批小麥,結果非常慘澹,畝收大概只有六鬥上下。

這個水平,與農業水平較為落後的橫山党項有一拼了。

前唐之時,北地長期耕作的土地,上田畝收一斛多,好的有兩斛,中田一斛上下,下田不足一斛。平均下來,一茬糧的畝收在一斛上下。兩年之內,一畝地總計可收兩斛有餘的粟麥、五六鬥雜糧——兩年三熟制。

如果是長期未耕作的肥沃土地,收拾乾淨之後,畝收當在兩斛以上。當年黑齒常之在青海軍屯,畝收就超過兩斛。

營州的田地也數十年沒耕作了,土裡積累了很多肥料。之所以沒有獲得高收成,應該還是田地沒料理乾淨。石子、雜草等等,都會影響耕作與收成。另外,耕牛、農具也非常貴乏,這個也是一大因素。

呂琦招募的就是新來的移民。

他們現在只能勉強果腹,需要一點額外收入來補貼家用。你只需支出少許的錢糧,就能募來一大群人,前後兩進的房屋很快就給你建好了。

行至家門口時,呂琦突然愣住了。

西南邊的荒野之上,大片營寨拔地而起,營內旌旗林立,營外遊騎縱橫。

運糧的馬車充塞驛道,一直延伸到遠方的天邊。

更有那不知哪來的軍士,拿著鐮刀奔向荒野,一捆捆收割著無人問津的乾草——在中原,乾草是賦外科斂之一,戰事起時,一戶百姓往往要交五束以上,充作戰馬、役畜的草料,但在地廣人稀的荒蕪之地,這玩意真不值錢。

呂琦走近了一些,試圖看得更清楚,但很快被一隊遊騎阻住了。

“滾遠點!”一名看起來頗有身份的軍將斥道。

呂琦少年心性,下意識就有些不服,不過在看到武夫們明晃晃的刀刃時,明智地選擇了退卻。

“大郎君切勿與這幫武人起衝突,他們是萬勝黃頭軍的人,從北平押了一批器械過來,屯於營州。”老僕把呂琦拉進了門內,小聲說道。

呂琦心下恍然,又有些憂慮。

看樣子,明年很可能要爆發大戰啊。

從營州進攻契丹,確實非常方便。大軍於此北上,直逼迭剌部腹地,迫其決戰。

安東府那邊也可以想辦法,徵召府兵沿著大遼水進軍,收拾契丹人在遼西的部落,甚至可以聯合渤海國一起殺過去,契丹人左支右絀,會怎麼辦?

只是,他終究還是有些擔憂。一旦失敗,營州這邊就算是完蛋了,契丹趁勝進軍的話,這幾年的擴張成果怕是都要吐出去——安東府、營州、濡州等等,一旦淪陷,將會發生多少慘劇?

呂琦不敢想。

******

刺骨的寒風夾雜著雪頭子,迅疾地打在屋頂瓦片上,發出悉悉索索的聲響。

路上散落著很多牲畜糞便,提著揹簍的少年熟練地將其撿拾起來,放入筐中。每撿完一坨,臉上就露出歡快的笑容。

道旁驛站之內,人頭攢動。酒酣耳熱之際,大夥便高談闊論起來,時不時還爆發出一陣鬨笑。

湊近了仔細看看,穿著綠袍的小官絲毫不顧忌形象,衣袖上滿是油汙,還在與人拼酒。

武夫一隻腳蹺坐在那裡,倨傲無比,嘴裡偶爾蹦出一點下流段子,惹得眾人紛紛叫好。

商徒繪聲繪色地講著從北平聽來的真真假假的訊息,唬得人一愣一愣的。

小廝們來回穿梭,不斷送上一籠熱氣騰騰的蒸餅,很快就被這些人一掃而空。

這就是生活啊!

銀鞍直隊正種彥友推開虛掩的木門,向外望去。

“呼!”冷風倒灌進來,讓每個食客都皺起了眉頭。

冷風一吹,種彥友的腦袋稍稍清醒了一些。

驛站後就是一個牲畜欄,圈了不少羊。寒風大起,雪花飄落,綿羊緊緊靠在一起,互相取暖。

十餘名婦人和孩童躲在驛站木牆後鍘草。他們的臉凍得通紅,手指開裂,腫得像胡蘿蔔一樣,但手底的動作絲毫不慢。

牲畜欄旁邊是幾顆孤零零的大樹。

其中一棵樹上的鳥窩碩大無朋,種彥友從沒見到這麼大的,好似鳥窩中的宮殿一般。但此時已人去樓空,不見蹤影。

大樹外面,就是無盡的荒野了。

“轟隆隆!”罕見的冬季悶雷響起。

雪漸漸大了起來,將整個荒野盡數籠罩。大地一片白茫茫,半個人影都看不到,彷彿亙古以來都是如此。

種彥友轉身看了看聲浪陣陣的驛站,又望了望荒涼孤寂的原野,心底湧起一陣不真實感。明年要廝殺的地方,原來是這般風貌啊,與人煙稠密、村鎮遍地的中原,確實大不一樣。

“走了!”李守信從驛站內走出,看著鵝毛般的大雪,長嘆一聲,道:“不知還能不能順利抵達上京。”

“聽聞渤海人有狗拉爬犁驛站,或許不成問題。”種彥友說道。

李守信聞言哈哈大笑,道:“那可得試一試。”

種彥友喊了一聲。

北風呼嘯,他的聲音有些不真切,但正在隔壁休息的九名銀鞍直武士還是聽到了,第一時間收拾停當,將馬牽了過來。

“等等!”驛將挺著肥碩的大肚子衝了出來,將一個籃子放在李守信、種彥友等人腳下,道:“我老了,上不得陣了。你們好好打,一定要將契丹人給砍翻。這是幾袋馬奶酒,路上禦寒用。小小心意,就別推辭了。”

李守信看著筐裡的六七個牛皮水囊,奇道:“你怎知要打仗?”

“全營州都知道了。”驛將笑道:“又是屯糧,又是送器械的,誰還不知道咋回事啊?你們是信使吧?軍情緊急,就不耽擱了,東西帶上,路上暖暖身子。”

李守信讓人取來一個包裹,從中摸出一緡錢,直接塞到驛將懷裡,笑道:“此物甚妙,但不能白取。”

說罷,翻身上馬,道:“少年結客散黃金,中歲連兵掃綠林。渤海名王曾折首,漢家諸將盡傾心……”

十餘騎很快消失在了風雪之中。

驛將站立良久,驀地突然跑回後廚,將正在燒火的長子一把揪了出來。

兒子一臉懵逼,不知何為。

驛將又返回臥室,扛出了一柄寒光閃閃、保養極好的重劍。

“彭!”重劍被擲在雪地裡。

“從今日起,你不用引柴燒火了,把已經荒廢的武藝撿起來,明年隨軍出征。”驛將說道。

兒子傻愣愣地撿起重劍,下意識揮舞了兩下,中斷兩年的感覺又回來了。

“阿爺怎地突然想開了?”兒子抹了抹臉上的菸灰,問道。

“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有些人,不該被栓在田舍間。”驛將說道:“你不是一直想出去搏富貴麼?想好了就練下去,殺契丹人,或被契丹人殺,縱死不恨。”

“縱死不恨。”兒子高高舉起重劍,狠狠噼下。

枯木應聲分為兩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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