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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角詩普通院何時又恢復飯粥了?”寺廟之外,有行旅驚訝道。
普通院者,備僧俗行旅寄宿,太平年景長有粥飯,戰亂時期則未必。
這種機構,也是唐代才大興的,一般建在通往著名寺廟的路上,為僧侶準備,堪稱佛界的驛道,行人亦可住宿吃喝。
比如,河北常有人到五臺山禮佛。從五臺山南口的竹林寺開始算,南三十二里有停點普通院,再東三十里有角詩普通院,再東五十里有茶鋪普通院,再東二十里有張花普通院……
“晉王薨逝,王妃特遣人至五臺山禮佛,為晉王超度,賜下了不少財物。”一操著河東口音的商徒說道:“唉,打來打去,連五臺山這等大叢林日子都不好過。”
行旅聞言也嘆了口氣,道:“鎮州打來打去,兵荒馬亂的。本欲從井陘入太原,那裡卻在過兵,嚇也嚇死人。看樣子,河東也去不得了。對了,晉王何時薨的?”
“上個月吧。”商徒喝了口酒,道:“告哀使快馬至各州縣佈告,我估摸著全河東都知道了。”
“那……”行旅嚥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說道:“晉王一死,莫不是諸子爭位,亂軍肆虐?”
“爭個屁位!”商徒嗤笑道:“告哀使打的是大夏朝廷的名義,五臺縣城門口張貼著呢,君可自去閱覽。”
“這是……降了?李家降了?”行旅問道。
“降了倒好了。”商徒嘆道:“你卻不知,我自太原販貨北上,剛出石嶺關,鎮將安元信就隔斷交通。好險哪,貨差一點就被那幫武夫搶走了。”
行旅默然。
他理了理思緒,大概弄明白了一點:李克用死了,有不少人投降了夏國,但安元信這類武夫不服,起兵相抗,河東即將罹兵矣!
“安元信長不了。”行旅突然說道。
“為何?”商徒奇道:“此人善撫士卒,名氣不小,又據石嶺關重地,未易攻也。一旦僵持下去,保不齊有人起兵相應,那就有的打了。”
“君知我從井陘來,卻不知我看到了什麼。”行旅嘆道:“漫山遍野全是夏兵。旌旗遮天蔽日,車馬充塞驛道,更有那甲士,幾乎填滿了叱日嶺。若無必勝把握,這麼多人湧去承天軍作甚?你也知道承天軍那地方,人多了根本擺不開。夏人這麼做,分明是有恃無恐嘛,至少承天軍鎮將是降了。而井陘一破,大軍直入太原,一片坦途。我看安元信有被南北夾擊之憂。”
“說得也是。”商徒放下了酒碗,道:“管他打成什麼樣?我自去定州投奔兄長。河東爛透了,還不如去河北。”
行旅無語。
有人倉皇離開河東,去河北避難。而他是離開河北,去河東避難。
“河北河東處處災,唯聞關中少塵埃。若要避難,該去關中啊。”驛道外一人牽著馬兒走了過來,看他裝束,竟然是個武夫。
商徒、行旅都不說話了。
武夫喜怒無常,被他打了罵了,你也只得生受,沒有任何辦法。
“都看我作甚?”武夫一屁股坐到了二人旁邊,見桌上放著蒸餅、瓜果和酒,拿起來就吃。
商徒臉色蒼白,下意識想要阻止,又忍住了。
行旅想要起身告辭,卻又不敢。
“瞧你那熊樣!”武夫從兜裡掏出一把錢,扔在商徒面前,道:“老子懶得動彈,去賣飯家那裡端碗杏仁粥過來,餘下的錢你自留著,不白吃你的。”
商徒的臉色一下子紅潤了,立刻起身,往酒肆裡間走去。
杏仁粥是河北傳統吃食。
“煮粳米及麥為酪,搗杏仁,煮作粥”。“今人悉為大麥粥,研杏仁為酪,引餳沃之。”
寒食、清明來臨之前,店家會大量準備食材,一直賣到五月方止——這種食物,也是河北寒食的節日食物。
“你這毛錐子,也別和我大眼瞪小眼了。吃完了就趕緊滾回鎮州吧。”武夫笑罵道:“王鎔蹦躂不了幾天了。我這便是去代州——”
武夫話說了一半,突然臉色一變,知道自己得意忘形了,乾脆低頭吃喝,不再言語。
行旅見這位武夫似乎不甚兇惡,壯著膽子問道;“將軍可是從鎮州而來?鄙人鎮州行唐縣……”
“聒噪!”武夫一拍桌桉,酒水灑得到處都是。
行旅不敢再說話了,低頭告罪。
“罷了。”武夫見他可憐,嘆道:“十數日前鎮州內亂。有判官周式者,帶著家奴趁夜衝殺,欲開城門,為守兵所殺。自此之後,屢有軍將、官員花錢賄買軍士,趁夜縋城而下。我看哪,這破城都不用打,趙人早晚自己玩死自己。”
“竟至於此?!”行旅訝道。
“哼!”武夫冷笑一聲,道:“再不出城,等死麼?老子在鎮州城下蹲了幾個月,早一肚子氣了。軍中傳言,待破此城,莫遺噍類。我看就得殺光這些賊人。”
行旅只覺一陣毛骨悚然,心中不忍,道:“聖人若平河東、鎮州,已掩有北地、蜀中。艱難以來,未有據地如此之廣者,眼見著太平盛世即將到來,如何能大行殺戮之事?”
“你也不看看我們死了多少人!”武夫上下打量了行旅一番,最後把目光停留在他的脖子上,笑道:“細如柴棒的脖頸,我一隻手就能擰斷,偏偏大言不慚,趕緊從老子眼前滾開。世上最無用的就是毛錐子,哈哈!”
行旅不知武夫為何突然翻臉,默默收拾好了行李,牽著毛驢走了。
商徒端著一大碗杏仁粥走了過來,詫異地看了一眼行旅,又看了看武夫,沒說什麼。
“聽聞你要去定州?”武夫接過粥碗,一邊大口吃喝,一邊問道。
“正是。”
“去吧。方才那毛錐子說得沒錯,大軍入河東,說不定就要起兵戈。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待諸事平定了,再回家看看也不遲。”武夫三兩下喝完粥,將空碗甩到商徒面前,道:“再去盛一碗。”
商徒沒有廢話,立刻起身。
******
就在商徒、行旅、武夫三人說話的當口,井陘承天軍接應使符存審趕到了榆次縣。
縣城外一片狼藉,慘烈的廝殺剛剛結束。
數百降兵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
有人叫屈:“我本在家耕地,稀里湖塗被召集起來,也不知何事,只管跟著上官衝殺,又稀里湖塗敗下陣來。冤啊!”
有人求饒:“我不過為了點賞錢,真不是要擋王師。”
有人嘆氣:“若不是欠了張指揮人情,我也不會來著。罷了,人固有一死,死則死矣。”
符存審皺著眉頭看了一眼降兵,道:“甄別一下,土團鄉夫就地釋放。武夫關押起來,日後統一送往北平修宮城。”
“遵命。”有小校應道。
符存審又看了一眼剛攻下的榆次縣,道:“孔勍,你還愣著幹什麼?被一個小小的榆次擋了兩天,若壞了大事,我斬你頭。”
“接應使……”孔勍臉色一白。
“把會騎馬的挑出來,隨我去晉陽。”符存審一甩馬鞭,下令道。
“遵命。”孔勍大聲應道。
他們自鎮州出發,一路疾行。承天軍鎮將李承約果然投降了,五千守軍之中,三千土團鄉夫各歸各家,一鬨而散,兩千武夫也跑了數百,差點讓李承約成了光桿。
過承天軍之後,兩千佑國軍精兵至廣陽縣,遇到縣令帶著兩千鄉勇東行,一戰破之。
這個時候,作為先鋒的孔勍也不得不感嘆,河東能撐到現在果然是有原因的。承天軍降了,後方的縣令聽聞,居然主動召集鄉勇前來阻截,給後方爭取時間。
但是,他死得毫無意義。
在廣陽縣休整了一夜,又馬不停蹄西奔壽陽,壽陽降。
再奔榆次。
榆次令準備按照幕府的命令開城投降,結果被縣鎮兵誅殺。孔勍大怒,打製器械攻城,兩日拔之。
符存審等得不耐煩,帶著一千騎兵從後面追了上來。
他剛剛得到訊息,經略軍自河陽北上,一路順利,已入澤州,正準備往潞州開進。
銀槍效義軍指揮使劉彥琮、侍衛金槍直指揮使史敬鎔已遣使接洽投降。
廳前黃甲軍指揮副使張萬進則尚未表態。
但不管張萬進最終的選擇是什麼,南路進展神速卻是事實。考慮到澤潞是晉軍防禦重點,兵力眾多,經略軍尚能取得如此成績,著實把他們這邊給比下去了。
因此,符存審有些焦慮,他想取得第一個入晉陽的殊榮。
不遠處有信使飛奔而來。
“接應使,聽望司自晉陽傳來訊息,李克寧離開嵐州後,行至樓煩監牧城,知克用死訊,停了下來,似有所圖。”信使稟報道。
“晉陽是什麼情況?”符存審問道。
李克寧的舉動在他的意料之中。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老實。他們或心中不甘,或被左右言辭迷惑,或本身就膽大無比,做出這種選擇並不奇怪。
“李克柔留守晉陽,聽聞其已奉命封存府庫,只待王師大至。”信使回道。
“不等了!”符存審撥轉馬首,道:“李克寧鼠輩也!若我是他,這時候怎麼著也得飛奔至晉陽,爭那一線之機。他卻在樓煩踟躕不前,此謂取死之道。走了,去晉陽!我憂心李克柔控制不住局面。”
說罷,一揮馬鞭,當先而走。千騎緊隨其後,一路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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