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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京到東京,大約四五百里的路程。如果不急著趕路的話,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這半個月內,邵樹德不斷收到各地傳來的訊息。
七月二十二日,率賓府遣使來降,請王師北進,幫助他們鎮壓靺鞨亂民。
七月二十三,東平府也快堅持不住了,遣使歸降,並求朝廷速速發兵。
七月二十五日,史建瑭率沙陀兵北上鐵利府,擊潰了靺鞨亂軍,俘斬兩千餘人。
七月二十八日,安遠、定理、安邊諸府悉數歸降。
二十九日,夏魯奇在木葉山大破契丹,斬首兩千——單從數字來看,這個“大破”名不副實,耶綠阿保機跑得飛快。
八月初一,南京南海府傳來訊息,秦王邵承節率軍圍攻,拔之。弓裔增兵浿江鎮,又遣大將王建北討朔庭郡,招攬南海府的渤海人甚至靺鞨部落南下。
邵樹德看到這份軍報時,有些奇怪,便找來秘書郎崔梲諮詢。
“前唐光啟二年(886),新羅北鎮奏,有狄人入鎮,以片木掛樹而歸,遂取以獻。其木書十五字雲,寶露國與黑水國人,共向新羅和通。”崔梲答道。
他提前看過史料,做足了功課。而這些史料,多為前新羅賣物使崔玄從國中抄錄,送往洛陽,非常詳細。
“北鎮是哪裡?”邵樹德問道。
“就是朔庭郡了。”崔梲說道:“新羅人亦稱之為朔方郡。目前為賊帥尹瑄所據。”
說完,又說了一下此人的來歷。
尹瑄,(新羅)鹽州人,為人沉勇,善韜鈐,原為弓裔大將。
因弓氏暴虐嗜殺,慮禍及己,遂率其黨走北邊,聚眾至二千餘人。居鶻巖城,召黑水蕃眾,成了如今弓裔所立之國的邊害。
而新羅的朔方郡,在今朝鮮咸鏡南道的安邊地區。
“黑水國尚可理解,寶露國又是什麼來頭?”邵樹德問道。
“便是前唐勃利州,或曰勃利國。”崔梲回道。
邵樹德恍然大悟,又問道:“他們怎麼與新羅和通的?”
“順黑水而下,出海後航行至新羅。”
“這次他們南下了嗎?”
“南下了。”
邵樹德點了點頭。
其實不能小看野女真。人家窮歸窮,也不是什麼都不會,至少這航海技術是真不錯——能坐船去日本搶劫的,差不了。
而且還會寫漢字與朝鮮人交流,前唐時首領為勃利州都督,屢次朝貢,相約夾擊渤海,上層人物並不是愚昧之徒。
“高麗增兵浿水、朔方,其實是想撈好處。給吾兒傳令,收緊籬笆,不要讓境內靺鞨部落南下。鶻巖城尹瑄,可與其接觸,若願歸朝,可接應一二。”邵樹德吩咐道。
“遵旨。”崔梲立刻書寫德音。
他看得出來,聖人暫時沒有徵討高麗的意思。這讓他稍稍安心,那三個國家,羈縻即可,沒必要折騰。甚至於,在他看來,渤海國都不該打。如今這番征伐,完全是聖人的個人意志在強行推動。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好。
大軍繼續前進。一路之上,邵樹德甚至逗留了兩天,瞭解中京顯德府的情況。
這些被高句麗、渤海先後開發數百年的熟地,以後都是大夏正州,他還是很關心的。直到內務府的人提醒催促,他才下令加快行軍速度,趕往龍原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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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陛下。”八月十四日,緊趕慢趕之下,邵樹德終於抵達了慶州,一眾降官降將出城數里相迎。
“無需多禮。”邵樹德虛扶雙手,道。
“陛下,宮城已收拾完畢……”龍原尹、慶州刺史竇進說道。
“此事不急。”邵樹德擺了擺手,道:“帶朕去駝門河口。”
“遵旨。”竇進先是一愣,立刻回道。
其他人面面相覷。大夏聖人也太雷厲風行了,不顧車馬勞頓,直接就要去看海,難道以前沒看過?
邵樹德喚來僕固承恩,讓他將儲氏、耶律質古、餘廬睹姑等人引入宮內暫歇。另留下了一千宮廷侍衛、五千天德軍步騎留守慶州,自領其餘兵馬,一路東行。
十五日,邵樹德抵達了河口附近。
他登上了一處高山,俯瞰鯨海。
河口附近草木繁盛,牛羊成群。幾個煙墩掩映在綠樹紅花之中,默默注視著海面上不斷湧起的洪波。
沒有低矮的鐵路橋,駝門河暢通無阻。
沒有密密麻麻的房屋,只有臨時搭起來的一個接一個帳篷營區。
邵樹德深吸一口氣,倒背雙手,信步徜徉。
我就站在此處,誰能把這片土地奪走?
渤海人?高句麗人?新羅人?還是日本人?滾蛋去吧。
我能以個人意志推動一場滅國之戰,也能以個人意志將這裡發展為人煙稠密的繁華之所。
花了三十年時間走到這一步,天下就是最好的“玩具”。這是男人最深的浪漫,比變態慾望帶給他的快樂還要大。
“陛下來得正巧,今日便可開始了。”內務府少監儲仲業從山下走了上來,諂笑道。
邵樹德坐回了他的虎皮交椅,問道:“東西可曾齊備?”
“已經齊備。”
“那些蕃人也是來捕魚的?”邵樹德一指山下,問道。
“是,內務府也是第一次辦這事,臣便自作主張,僱了一些野人。就連漁汛的準確日期,也是他們估算出來的。”
“野人如何稱呼此魚?”
“胡語‘達烏尹瑪哈’。”
“漢語何意?”
“可譯為‘其來有時’。”
“大馬哈魚,其來有時,倒是很貼切。”邵樹德大笑:“聽聞每年漁汛來時,胡人要放下手頭一切活計,家家戶戶至河邊捕魚?”
“是。捕完之後,醃製晾乾,然後就準備過冬了。此時不捕,冬日食物便不足,不但人吃不飽,狗也沒有充足的過冬口糧。”
狗是他們的重要交通工具,不容有失——同時也是最後的保底食物。
“鰉魚何時捕?”
“陛下聖明。”儲仲業驚歎道:“捕完娃魚,便要乘獸皮舟、樺皮舟去捕鰉魚了。住在海邊的,還會撈一些蟹、貝、海菜,充作過冬食物。但鰉魚仍然是重中之重,縫製衣物,需要這種魚的皮。”
“原來這就是魚皮韃子的由來。”邵樹德感嘆道:“任何一個族群,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他們不種地,不放牧,但養豬、打獵、捕魚、撈海菜、摘野果。若年成不好,怕是還要出去搶劫吧?”
“正是。”儲仲業這下是真的驚異了,聖人對白山黑山的這些野人也太瞭解了。
這些人勇悍難制,面對契丹人的大群騎兵,也不會怕,手持木矛就上去幹。也沒有什麼軍陣,就憑著一股子血勇之氣,膽大心細,和當年的薛延陀人差不多,以步克騎。契丹為了征討他們,費了不知道多少勁——當然,現在契丹都沒了,就更談不上征服了。
“這些人聽話麼?”邵樹德又問道。
“渤海境內的,相對還算聽話。”儲仲業答道。
而就在他們一問一答之間,從海上湧入駝門河的魚就呈鋪天蓋地之勢。
邵樹德驚得站起了身,瞪大眼睛看著。
怪不得靺鞨人對漁汛萬般重視呢,這確實是一年一度的天賜食物。錯過這個時機,冬天就要餓死人。
河面上有一些小船在穿梭著,來回拉著漁網。
岸邊也有人大呼小叫,站在齊腰深的蘆葦蕩中,張網捕魚。
但魚實在太多了,根本阻攔不住。稍稍貪心一些,就會把漁網衝破。而漁網、小船旁邊,還有許多魚一躍而起,跳了過去,繼續朝上游河段游去。
甚至於沒多久,小木船的船艙內都落滿了蹦蹦跳跳的娃魚。
有人害怕沉船,加之漁網沉重無比,便向岸邊劃去,但船調頭時能感受到很明顯的阻力,船幫上響起此起彼伏的撞擊聲。
“好傢伙!”邵樹德忍不住讚歎。
隨駕而來的天德軍士卒們也看呆了,世上竟有如此奇景?
“看傻了吧?”邵樹德復又大笑:“鯨海便猶如處女地。處女地肥,種糧食能豐收,鯨海也千萬年沒被人捕撈過,一樣肥啊。”
有小黃門氣喘吁吁地端來了一個木桶,桶內放了十幾條活蹦亂跳的紅顏色的娃魚。
邵樹德親手拿起一條,估了估重量,大概十斤左右。
“在洛陽,這一條魚便可賣三十錢。”邵樹德笑道:“即便將來魚多了,把價格打下去,也是賺的。”
“陛下聖明。”還是同樣的話,但儲仲業卻要恭敬許多。
如果一次能捕一萬條,那就是三十萬錢了。事實上以魚的密度,完成這個目標並不困難——靺鞨人連漁網都沒幾張,還在傻乎乎地用鉤子鉤,用魚叉叉,像他們那麼搞,整個漁汛就浪費掉了。
更何況,遠遠不止這一條河能捕魚。
“冰窖開始挖了嗎?”邵樹德放下魚,問道。
“竇府尹七月就開始挖了。”儲仲業答道。
“多挖幾個,冬日正好儲冰。”邵樹德說道:“你們的人手,也該擴大了。”
“五百人還不夠嗎?”儲仲業驚道。
“朕的野心可不止眼前這麼點。”邵樹德說道:“各處捕來的魚,可集中至一處加工。駝門河口,便可設個工坊,招募工徒。捕魚、殺魚、清洗、醃製、風乾、運輸、儲藏、包裝,一整個鏈條呢。”
“臣知矣。”儲仲業應道。
他很清楚,聖人並不是因為好玩才來看捕魚,他有很強的目的性。賺錢只是一方面,似乎隱隱還有更長遠的打算。
“今後捕了鯨,海上粗加工之後,還可以運到岸上來進一步加工。”邵樹德說道:“捕魚、辦工坊這麼賺錢的買賣,不要給我搞砸了。”
“加工好的魚,就放在冰窖內,可儲存很長時間,慢慢發賣即可。無論是船運至北平府,還是在無棣靠港,再運往河南腹地,你們自己想辦法。”
“淮海道、河北道那邊,也可以嘗試建幾個冰窖。”
“做事要知舉一反三。朕告訴了你們捕魚的好處,那麼捕鹿呢?一隻駝鹿出肉千斤以上,得到的肉,也可以存放在冰窖內,慢慢發賣。”
“肉、魚,只要價格便宜了,老百姓還是願意買的,這是一個細水長流的買賣。”
儲仲業想了想,問道:“陛下,鹿可不好捕啊,它們會跑。”
“就不能想點辦法,不讓它們跑嗎?”邵樹德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道。
“這……”儲仲業有些難以理解。
邵樹德嘆了口氣,指了指大海,道:“不要告訴朕,海岸線附近沒有島嶼。挑一些大小適中的島,要水草豐美的那種,且不能太大。找個機會登島,將上面的虎狼打掉,然後捕捉野鹿,放養上去。一個島,就是一個天然的監獄、天然的牧場。沒有天敵的情況下,這些鹿會長得很快,定期上去捕殺便是。只要地形不復雜、不太大,捕起來很快的。”
“臣明矣。”儲仲業恍然大悟。
這其實就像皇家的禁苑獵場一樣,用木柵欄圈起來一處草場、森林,把動物養在裡面,供天子打獵取樂。
一個小島,就是一個“禁苑”。聖人說得沒錯,還是個天然的監獄,跑都沒法跑。
“你們若做不了,朕讓司農寺來辦。他們有多年的養馬經驗……”邵樹德瞟了儲仲業一眼,道。
“臣定當辦妥。”儲仲業立刻說道。
“你們啊!”邵樹德搖了搖頭,道:“朕若不當武夫,去幹個群牧監,肯定比你們稱職。”
“陛下若不當武夫,這天下定然還在廝殺不休,紛亂無比。百姓朝不保夕,餓殍遍野。渤海國或許會讓契丹滅掉,但他們也不會經營。”儲仲業認真地說道:“或是上天垂憐,特降陛下入凡間,為百姓帶來如此大的造化。”
“不要這麼肉麻。”邵樹德矜持地笑了笑,又問道:“朕方才說了這麼多,其實有一點很關鍵,你可知?”
“船運?”儲仲業試探性問道。
“總算聰明點了。”邵樹德笑道:“船運是一切的基礎。賺了錢,不妨勻一點出來,試製更大、更快、更好的船。船越大,運的貨越多。船越快,往返次數越多。船越好,越安全,越不容易壞,平日修船費用也少一些。”
“臣遵旨。”儲仲業應道。
“這不是朕給你下令……”邵樹德無奈道:“有些事情,水到渠成,本就該如此。”
用經濟規律來辦事,而不是靠他個人的行政命令來推動,這是邵樹德反覆追求的事情。因為這樣的機制更有生命力,能吸引更多的人參與進來,能更快地迭代技術,人亡政息的可能性更小。
“漁汛一時半會不會結束,慢慢捕吧。”邵樹德說道:“把詳細過程記錄下來,賬本也弄清楚、規整一些。朕將來要拿這些東西來說服一些人,只有能賺錢,賺大錢了,他們才有興趣參與進來。”
儲仲業當然明白“他們”指的是誰,大夏勳貴嘛。同時也感慨,聖人可真是為老兄弟考慮,什麼好事都不忘了他們。
邵樹德看了他一眼,轉過身去看著大海。
所有人都覺得我是在搞賺錢的買賣,但老子是那麼膚淺的人麼?還不是為了華夏子弟陽光下的生存空間?
不被人理解的寂寞啊,唉,沒勁!玩女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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