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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河北地區而言,最主要的交通動脈並非三條貫通南北的驛道,而是永濟渠。

這條開鑿於隋代的運河,在唐初時一度湮廢。唐代花了大力氣疏浚清淤,令其重新恢復生機。

安史之亂前,永濟渠畔的貝州號為“天下北庫”,囤積了布三百餘萬匹、帛八十餘萬匹、錢三十餘萬緡、糧三十餘萬斛,以給軍需——這些物資,都是從淮南、河南一帶透過運河轉運過來的。

安史之亂後,河北藩鎮割據自立,不尊朝廷號令。但在事關切身利益的事情上,他們還是很賣力氣的。

比如,魏博鎮與忠於朝廷的宣武鎮合作治理黃河,修建水利工程。

魏博、成德、滄景、幽州四鎮也花大力氣疏浚永濟渠,維持其通航作用,以至於到了唐末梁初,劉仁恭與朱全忠的戰爭,所需後勤仍然透過永濟渠輸送。

永濟渠一路向北至獨流口(今天津靜海獨流鎮),與白河、潮河匯合,東流入海——入海口附近就是直沽了。

永濟渠至幽州,仍然有運河,大致是獨流口向西,有拒馬河,途經淤口關、武清縣、安次縣,抵達幽州城東南。

這條運河的河道狀況相當好,且附近水系豐富,河流眾多,有多種選擇可以利用,輻射範圍也非常大。

後唐長興三年,盧龍節度使趙德鈞奏:“新開東南河,自王馬口至淤口,長一百六十五里,闊六十五步,深一丈二尺,以通漕運,舟勝千石,畫圖以獻。”

能夠勝任千石的河道,相當不錯了,中等以下的海船甚至都能駛入。

不過大夏朝廷沒嘗試過,這一段採用的仍然是內河船隻運輸。

蕭敵魯等人北上時,搭乘的便是此類船隻了,這會已出了直沽,進入了武清縣南境。

“遼澤亦有如這般水草豐美的地方,可惜多用來放牧牛羊了。”蕭敵魯站在船頭,看著兩岸密密麻麻的桑林和稻田,感嘆道。

後世北京、天津一帶,在唐宋時水資源極其充沛,沼澤氾濫,長滿了鮮嫩多汁的牧草。五代之時,開闢了大量稻田,種植水稻。北宋年間,因為敵我形勢的變化,大部分稻田被重新毀為沼澤,種上樹木,稻田務管理的面積大為縮水,已不復當年盛況。

“蕭將軍何必嗟嘆?”丘增祥從船艙裡走了出來,說道:“遼澤已盡入朝廷之手,將來時機成熟,還是可以種稻麥的。”

“也是。”蕭敵魯悚然一驚,知道不該在這種場合懷念契丹,於是補救道:“遼澤合該是朝廷的,渤海也該亡。大氏二百年沒能解決靺鞨,聖人卻把他們訓得服服帖帖,可知差別。”

原本坐在船艙內的靺鞨人、女真人也湧了出來,對著兩岸指指點點。

武清縣總計7200餘戶、36400餘口,多集中在北半部分,南境的人其實不多,畢竟這裡原本是沼澤。但開發了這麼些年,又編戶了不少百姓,武清縣南部也慢慢有起色了,甚至落籍於武清的禁軍老兵也多居住在這一片。

常年的武夫生涯讓他們攢下了豐厚的家產。為了新家,他們不惜血本,僱傭船隻從遠處拉來木料、磚瓦,然後修建起了一座座氣派的農家宅院。有那小校出身混了個鄉左、里正的,甚至還想辦法在門前整了兩個石獅子,可謂豪奢。

靺鞨人幾乎看傻了。

他們用樺樹皮搭建房屋,在地下挖洞,冬天冷得嘴唇發青。家裡面養豬的,人、豬之間沒有明顯的界線,臭氣熏天,“乾淨又衛生”。

家裡那破房子,和這些漂亮的房子一比,簡直可以燒掉了。

“你們——”蕭敵魯用半生不熟的靺鞨語說道:“也可以有這樣的房子,也可以過上喝酒吃肉的好日子。”

靺鞨人聽了,面現喜色。

一名矮壯敦實的漢子甚至直接抓住了蕭敵魯的手臂,道:“有什麼辦法?快教我!”

“對你們來說,只有一個辦法。”蕭敵魯輕輕抽出了手臂,道:“為聖人拼命,建立功勳,得到賞賜。如此賣上幾年命,就什麼都有了。”

“現在賣命不晚吧?”有人問道:“還有機會麼?”

“聖人仁德,不讓你們去暑熱的南方送死。將來徵西域,或可用得著爾等。這也是唯一的機會了,能不能富貴,全看這次。”蕭敵魯適時說道。

“立了功可以不回去麼?”又有人問道。

“當然可以。”蕭敵魯笑道:“你是哪個氏族的?”

“禿丹氏。”

“好好打。這年頭,命不值錢,大把人到死都沒賣命的機會。難得有個天子公正無私,不歧視任何人,給大夥公平賣命的機會,那就要好好把握住。”蕭敵魯說道:“看到岸上的果園沒?”

眾人點了點頭。

“那便是一位立功受賞的軍校所有。他原是銀槍軍的,吐蕃人,縱馬馳騁二十年,悍不畏死,攢下大筆家業。”蕭敵魯說道:“現在老了,購地置宅,兒孫滿堂,豈不美哉?那果園,八月之時,有慄、榛、葡萄。九月,胡桃、李子又熟也。家中還有稻田,半由己耕,半給鄰人耕種,收穫之時給些租金即可。這日子,比起你們,又如何?”

眾人沉默不語。但誰都看得出來,他們的眼中透露出了不加掩飾的渴望。

“至於你們喜歡的酒。”蕭敵魯哈哈一笑,讓人拿來一壺濁酒,晃了晃,道:“賞你們了,一人兩口,不許多。”

眾人紛紛道謝,爭搶不休。

“且住!”蕭敵魯臉一落,道:“我知爾等散漫慣了,但入了軍中,便要知道規矩。讓你們怎樣就怎樣,不得逾矩。一個個來,誰搶就沒得喝……”

還在路上,蕭敵魯就開始給這些野人講起了規矩。

丘增祥笑眯眯地看著。所有人都是從這一步走來的,這些野人若能守規矩、服從命令,再好好訓練一番,將來西征之時,便可發揮大用。

******

十一月初四,船隊在安次縣東郭外的耿橋行市暫停。

行市的規模不小,售賣各種物事,大到馬匹、耕牛,小到針頭線腦,應有盡有。

“喲,鐵力馬!”有商徒看到給船隻拉縴的挽馬後,大呼道。

“這馬賣不賣?”有人傻乎乎地問道。

眾人鬨笑不已。

“這是朝廷的官馬,還問賣不賣。”

“鐵力馬,至今沒見流到外邊的。”

“也不盡然。前陣子去河東,聽聞那邊已有鐵力馬售賣了,惜一年才賣了四百匹,供不應求。”

“朝廷縱有多餘的,也不敢胡亂賣啊,怕你拿回家給驢配種。”

“哈哈!”又一陣鬨笑傳出。

確實,有人買回鐵力馬後,曾給驢子配種,不知結果如何。眾人看看鐵力馬高大的身形,目光又漸次下移,呃——下面沒有了。

不過胡亂配種之事,在前唐之時屢見不鮮。好好的馬都給搞沒了,非常可惜。

大夏天子辦馬政三十年,先後推出了一批又一批的新馬種,大部分都是搶手貨,即便大夥都知道這些拿出來賣的其實是馬政的淘汰品。

而有了這一波又一波的洗禮,很多人慢慢有了一個概念:好馬不能隨意與劣馬配種,亂來的結果就是馬種退化,最後與驢騾無異。

鐵力馬這種好東西,也不是你買回家隨便配種能配出來的,要儘可能保持血脈純正。

船老大把跳板放好後,蕭敵魯便信步上了岸。

他現在的髮型已經改了,完全看不出契丹人的半點痕跡。今年剛剛有了個兒子,取名蕭幹,一出生就決定今後用漢人的方式培養,讀書習武,以期成才。

契丹已滅,沒必要傷春悲秋了,今後還得往前看。幾代人過後,誰還會提他們家是契丹出身?

“區區一尺絹,而繡《法華經》七卷。字之大小,不逾粟粒,而點畫分明,細於毛髮。品題斷句,無有遺闕。”集市入口處,一年輕人手拿白絹,嘖嘖稱奇。

蕭敵魯聽了,微微一笑。此人是南方口音,顯然第一次來北地,被這裡的紡織技術給震住了。

“昔年有詩云‘求珠駕滄海,採玉上荊衡。北買党項馬,西擒吐蕃鸚。炎洲布火浣,蜀地錦織成。越婢脂肉滑,奚僮眉眼明。’此謂盛唐景象,今之耿橋行市,可恢復了幾分氣象?”前方不遠處,又有人高聲說道。

蕭敵魯暗笑,定是酸丁在聒噪。

“內務府從靺鞨溪湖密佈之地,取來東珠,比之如何?于闐使者居雲居寺數月,顯然是為朝貢而來,採玉又何須上荊衡?党項馬、吐蕃鸚,有矣!甚至連鐵力馬、海東健鶻這等名品都有了,比之若何?巧奪天工的蜀錦、脂肉凝滑的越婢,有矣!奚僮今日未曾見到,半月前見到一個,眉清目秀,柔順無比,被一粗壯軍漢買回去了,也不知道作甚用。”

聽到最後一句,集市上的商徒、客人盡皆大笑,猥瑣無比。

他們有資格笑。

因為今上為天下撫平了百五十年來的創傷,為華夏子民打出了無與倫比的榮耀。

四方奇珍,匯於中原。

四方豪傑,紛至沓來。

四方使者,歌功頌德。

蕭敵魯這等曾經的契丹位高權重之輩,而今為了前途,也不得不絞盡腦汁與粗鄙的野人虛與委蛇。

這就是當今大勢。

“其他的確實有了,但火浣布呢?”有人槓道。

“待西征破敵,火浣布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蕭敵魯心中暗哂,隨即轉身,往船隊所在的碼頭走去。

落雁軍中還有一些人不太服氣,認為上次敗得有些莫名其妙。這幫傻貨,阿保機就算一統契丹、渤海,又能如何?他傾盡全力發下的賞賜,怕是還沒今上隨手賞下的多。

那個繡有七卷《法華經》的白絹,累死契丹所有工匠也弄不出來。

呃,正想到此節,那位年輕人已買下白絹,小心翼翼地收好,轉過身來。

“錢衙內?”蕭敵魯訝道。

“蕭將軍?”錢傳璙也有些驚訝,竟然在此地遇到故人。

他經常來往於洛陽、北平和杭州之間,居於順義望京館時,曾與被軟禁於此的蕭敵魯有過一面之緣。

“衙內不是回杭州了麼?”蕭敵魯問道。

“又被家尊派來了。”錢傳璙有些不自然地說道:“王審知破潮州,殺劉巖。嶺南西道、安南、寧遠軍合力殺入清海軍境內,家尊有些坐不住了,便派我北上面聖。”

“哈哈!餘杭郡王反應倒是快。”蕭敵魯樂不可支,用力拍了拍錢傳璙的肩膀,道:“正好一起回京,路上暢飲一番,也是快事。”

“求之不得。”錢傳璙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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