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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海州前往洛陽,總計一千六百餘里,先向西至徐州,然後或走陸路,或乘船前往汴州,再西進洛陽。
四月十六,一行八百餘人抵達了徐州,停留了兩天後,等到了一批船,於是分散搭乘,前往汴州。
“王將軍,而今汴水用得還多麼?”劉隱與王師魯同乘一船,左右閒來無事,便問道。
“怎麼不多?”王師魯看了他一眼,道:“不光汴水,渦水、汝水、潁水、蔡水、渙水等都用上了。昔年聖人與朱全忠爭奪河南,對四通八達的河網印象深刻。如今河南已是王土,自然要大加利用。”
劉隱點了點頭。
他也曾是一方雄主,眼光還是有的。聖人與梁軍打仗,怕是因為河南密佈的水網吃足了苦頭吧?
河南四戰之地,同時也是四通八達之地,無論往哪個方向用兵,都十分快捷便利。密佈的水網還能提供廉價、快速的運輸通道,如果是一個雄主佔據河南,這些運河便能成為他征戰的利器。
當然,如果沒有雄主,那河南就是死地。
世事無絕對,看人的。
運河上的船隻還是很多的。劉隱看著不過癮,站起身來眺望。
一艘又一艘船隻交錯而過。
劉隱眼尖,看到了船艙內露出的毛布一角。這種東西,即便是嶺南也出現了,但銷量並不大。畢竟冬天不是很冷,需要穿毛衣的時間不長,也就那些家中寬裕的人會買。
毛布之外,還有其他許多商品,但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太清楚。
不過,劉隱可以猜得出來,大概就是皮貨、藥材之類。
貨物之外,他還發現了一些不尋常的東西。
“王將軍,為何縴夫那麼少?十艘船裡有六七艘是靠挽馬拉縴?”劉隱轉過身來,虛心請教道。
“一者,以人為畜,不好。”王師魯大義凜然地說道。
劉隱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但心中並不信:你扯澹呢?
“二者,國朝牲畜很多,沒必要用人。人的力氣也沒有牲畜大。”王師魯說道。
劉隱這次沉默了。
用牲畜來拉縴這種事,古已有之,為何始終不是主流呢,因為短缺啊。
犍牛、挽馬、騾子這種適合拉縴的牲畜,你以為真的可以隨隨便便弄到?
前唐還算牲畜多的。劉隱並不知道,以後有的朝代其牲畜保有量還不如前唐。
唐時官員騎馬上朝,外出也是騎馬。
北宋寇準何等身份,回家只能騎驢。
這也就算了,關鍵是驢的數量也不太夠。宋仁宗徵西夏,從全國調集五萬頭驢來運軍糧,簡直匪夷所思。
唐時大名鼎鼎的淮西騾子軍,動不動就是五千騎、八千騎。而奉朝廷之命征討他們的魏博軍,也有上萬騎兵。
王鎔與李克用大戰,引“十萬騎”,雖說有點浮誇,但十萬匹馬還是有的。
一個高度發達的農業社會,沒有足夠的牲畜,原因只有一個:老百姓窮。
而恰恰北宋的賦稅比晚唐五代還要重,完全對上了。老百姓窮得掉渣,哪來的牲畜?
“三十年前,聖人尚在靈州,為了籌措軍賞,大肆賣馬。”王師魯又道:“一匹索絹三十餘匹。三十年過去了,而今一匹馬也就二十匹絹,便宜的時候甚至只要二十匹雜絹。廣州一匹馬多少錢?”
“如果是北地健馬,少說也得六七萬錢。”劉隱說道。
王師魯算了一下,如果是一般的絹帛,摺合下來差不多二百匹了,幾乎是北地的十倍。
“幾十貫買一匹馬,這也太貴了。”王師魯驚道:“百姓誰用得起?這都可以買一處不錯的農家宅院了。”
“百姓又怎麼可能用馬。”劉隱笑道。
“這就是問題所在了。”王師魯說道:“要想讓人用得起牲畜,就得把價格打下來。幾十貫錢做點什麼事不好,非得買馬?前唐最缺馬那段時間,被回鶻人敲詐,也不過四十匹絹一匹。”
安史之亂後,唐廷的養馬體系一度崩潰,不得不向回鶻購馬。
回鶻人不是傻子,見你缺馬,當然索要高價,“乾元中,(回鶻)歲來市,以馬一匹易絹四十匹,動至數萬馬。”
回鶻人不但賣高價,還一次就賣幾萬匹馬,一匹馬四十匹絹,堪比搶劫——摺合成錢,怎麼著也要20貫的樣子。
但唐廷慢慢花時間調整了過來,開始在各處重建牧監。他們甚至在福建都養馬、驢“遊畜之”,泉州當時養了七千匹馬。
昭義節度使在潞州津樑寺附近養馬,“馬如鴨而健,世所謂津樑種者,歲入馬價數百萬。”
潞州津樑寺的馬甚至形成了品牌,每年穩定向市場上銷售五百匹左右的馬。
太和七年,銀州刺史劉源奏,銀州已經有了七千餘匹馬。
在這一年,大唐馬價下降到了15-20匹絹,大概8-10貫錢的樣子。
對比北宋,一匹馬幾十貫,這還是軍購價格,民間採買要近百貫。驢、騾、牛的價格,甚至遠超戰爭頻繁的五代王朝——這可是太平盛世時的牲畜價格,直教人想不通,怎麼會無能到這種程度?
夏朝經過三十年苦心孤詣的馬政,又與草原互通有無,馬價年年下跌。而且,充斥市面上的馬的整體質量不錯,本來價格就應比唐馬高一些,結果基本維持了原價,可見社會面上的牲畜保有量已經相當高了。
農業社會,牲畜的作用,無論怎麼拔高也不為過的。
“大夏現在到底有多少馬?”劉隱方才看到了一匹體型非常高大的健馬,有些吃驚,於是問道。
“這個……我也不甚清楚。官馬數十萬匹應當還是有的。”王師魯想了一下,說道:“百姓所養之馬,或不下二十萬匹,興許三十萬?甚至更多?沒人統計過,但關北、關內、河隴、直隸隨處可見騎馬的健兒,這也是事實。明年馬價一定比今年更低,這是肯定的。”
“為何?”劉隱問道。
“契丹馬、黑水蕃馬、渤海率賓馬都等著進入中原呢。”王師魯說道:“各官牧應該也會放一批馬出來,三五萬匹不成問題。”
劉隱長吁一口氣。
幸好老子沒死硬到底。民間養馬二三十萬,這什麼情況?嶺南諸鎮,能有五百、一千騎兵,就可以耀武揚威了。和人家一比,真是氣死人。
“馬價低了,運河上的縴夫慢慢都會消失。”王師魯指著一群慢慢走過,喊著整齊號子的男人,彷彿在說什麼夕陽產業:“他們得自謀生路了。”
“其實不光馬價,牛價這些年也跌得厲害。”王師魯又道:“我聽聞營州、沉州從戰利品中挑選了數萬頭牛犢,打小訓練,讓它們習慣耕地。不過這只是應急手段,司農寺一直在培育力氣大、耐力佳的耕牛。老百姓也挑選了一些相對溫順的牛,令其交配,產下牛犢後訓練。肉牛不值錢,奶牛值錢一些,耕牛最值錢,耕牛便宜了,百姓用得起,便能多打糧食,自己也省力,被徵召訓練的時候,便沒那麼多怪話。”
劉隱聞言,張大了嘴巴,良久之後,又一次謙卑地低下了頭。
今上這番作為,他是服氣的,比戰場上擊敗他更加服氣。
他們就不是一個層次的人。
“其實,我認識一些蕃客海商……”劉隱說道。
“沒被你殺了?”王師魯笑道。
劉隱尷尬地坐了下來,道:“他今年沒來,不過往年曾販賣了十餘匹大食馬至廣州,號稱寶馬,我讓人買了下來,養在苑林之中,不過都養死了。”
“艹!”王師魯一驚,罵道:“暴殄天物的東西!聖人苦求寶馬不得,你給養死了!”
“不過——”王師魯理了理心緒,道:“別說我不幫你,今日就指點你一條明路。”
“將軍請說。”劉隱也覺得自己好像搞砸了事情,有些惶恐。
“如果你能聯絡上那個海商,可令其再次販馬而來,朝廷重金求購,甚至可授予官職。”王師魯說道:“若辦成此事,絕對是大功一件。”
“多謝指點。”找到了可以立功的門路,劉隱心中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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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日,一行人抵達了汴州。
稍稍停留一天,然後繼續北上,經萬勝鎮、圃田鎮、滎澤、河陰、鞏縣、偃師,最後沿著漕渠駛入了洛陽城中的新潭。
船隻下錨後,他們也上了岸。
衛尉寺接手了劉隱等人,將他們暫時羈押在神都苑之中——人數太多了,足足三百多,先去神都苑的園囿幫著乾乾活也是好的。
王師魯給手下兵士們放了兩天假,約定三天後在城東洩城渠外登船返回海州。
他不是第一次來洛陽了,但卻是第一次乘船抵達洛陽。
河運的便利,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在新潭附近逛了逛。
這裡幾乎是一個大型商品集散地,各道各州甚至各國商人在此匯聚。什麼商品都能見到,什麼人都能見到。
百姓面露驕傲。
稅吏喜氣洋洋。
士人樂不思蜀。
聖人駐蹕北京數年,東京的繁華甚至更上一層樓,半點沒受影響。
洛陽的位置,確實得天獨厚。
如果通往襄陽的水道能打通的話,那麼江漢一帶的財貨也能以一個異常低廉的價格輸送進來。
以如今大力發開襄郢復鄂嶽等州的情況來看,一旦這些地方成熟了,對洛陽而言,有沒有江南都不重要了,江漢可以成為大夏的糧倉,甚至還能提供大量絹帛、茶葉。
好地方,得趕緊在洛陽購置處宅子。
另者,聖人差不多也該動身回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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