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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大地上便傳來了勐烈的震顫。

“籲——”王綰勒住了馬韁,緩緩停了下來。

身後的騎兵分開兩邊,亦緩緩減速。

廣陵城頭人來人往,不一會兒就城門大開,數騎策馬而出,遠遠停下。

“王指揮何在?”徐溫單騎上前,高聲問道。

“老夫在此。”東院馬軍指揮使王綰亦單騎而出,回道。

“未得軍令,何故進薄廣陵?”徐溫問道。

“何至於此?”王綰反問道。

徐溫一聽,就明白昨晚還是有人逃了出去通風報信,於是也不遮掩了,道:“大王尚在,左右牙親軍奉王命清除左右亂政之人。”

“大王還在?”王綰追問道。

“還在,稍稍受了點驚嚇。”徐溫答道。

“當真?”

“千真萬確。”

王綰鬆了口氣。他是先吳王的老部下,跟隨多年,屢立戰功,情分自不比尋常。雖說楊握上臺後,對他們這些元勳舊臣很不客氣,讓他有些惱火,但這絕不代表他願意看到先吳王的子孫遭難。

如果能搭一把手,他是不介意的。

但看樣子徐溫、張顥二人已經控制了廣陵,整頓了數千親軍士卒。他們又是馬軍,攻城不便,救回楊握是沒可能了。

但就這麼退走,好像也不甘心。

王綰沒有仔細思考這種不甘心來自哪裡。

可能是對吳王后人安危的擔憂。

也可能是對徐溫、張顥這種後起之秀做下好大事的嫉妒。

更可能是對自己沒分到好處的不滿。

徐溫又策馬上前。

左監門衛將軍鍾泰章略略伸手阻擋了一下,被徐溫堅決地撥開了。

他沒有著甲、沒有攜帶武器,單騎走到全副披掛的王綰馬前兩三步外。

如果王綰驟然發難,徐溫能不能活著逃回去,很難說。

“聽聞王指揮之子天生毓秀,博學多才。恰好吾家有一女,尚未婚配,不知……”徐溫壓低了聲音,問道。

王綰心中一動。如果與徐溫結成親家,那就走進兵諫後的廣陵核心圈子了。對王家而言,似乎是好事。

想及此處,王綰便道:“犬子亦未娶妻。”

“真是巧了。”徐溫笑道:“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王綰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道:“老夫這就率軍回營。不過,說服了老夫,東院馬軍將士們……”

“不勞王指揮提醒。”徐溫笑道:“人賜錢三緡、絹五匹,待會必送至軍中。”

“如此甚好。”徐溫做事還算上道,王綰放心了。為了穩定軍心,他很快讓人把訊息傳了下去。

不一會兒,三千馬軍原地高呼,喜氣洋洋。

楊握是誰?他們不是很關心,到手的錢才是真的。

當然這點錢也不算很多,他們每年吃住在軍營,剩下到手的錢仍然摺合二十餘緡。

徐溫許諾的賞賜也就五六緡罷了,看起來不少,但如果有必要,也可以捨棄這點錢,轉而把徐溫砍了。

但楊握不值得他們這麼做,真相就是這麼赤裸裸、這麼殘忍。

而既然指揮使王綰作保,東院馬軍三千士卒便退走了。

徐溫看著他們遠遠退去的身影,悄悄鬆了一口氣。

廣陵三十里之內,就這一支部隊了。如果他們不服,鼓譟著要進攻廣陵的話,說不定會引起其他部隊跟風,屆時局面就無法收拾了。

他們沒有動,預設既成事實,那麼也會產生示範效應。有些部隊見到楊握挑選各軍壯士親手組建的東院馬軍都沒反應,自然也沒興趣出頭了。

勝負,有時候就在這一線之間。

他們一手推動的這場兵變,其實非常勉強。即便僥倖成功了,也危機重重,非常考驗後續處理。今勸退了東院馬軍,初戰告捷,徐溫的心中是喜悅的。

“走,回城!”徐溫一勒韁繩,撥轉馬首,朝城內而去。

鍾泰章佩服地看了他一眼。

他不怕死。想當年進攻吳越,全軍戰事不利,無奈撤退,他率二百壯士斷後,連斬吳越軍十餘人,包括數名軍校,極大震懾了敵軍,令主力部隊得以從容撤走。

但他清楚自己的能力,自問不會像徐溫處理得這般好。

或許,這就是徐溫為指揮使,他在帳下效力的原因吧。

******

廣陵城內,張顥耀武揚威,得意非凡。

絕大部分親軍將士都投到了他和徐溫一邊,偶有幾個不服的,也被快刀斬亂麻誅殺。

如今總計六千人被擰成了一股繩,牢牢控制著廣陵,正式宣告兵諫“大成功”。

“楊握那廝是真不行,我早看他不順眼了,連先吳王半點本事也沒學到。”

“他其實還行,按時發賞,從無拖欠。不過嘛,就這樣了。這淮南誰做主,又有什麼關係呢?少不了我等一份糧餉即可。”

“何時領賞?該發錢了吧?”

“應該快了,我看衙門的文吏去清點庫存了。”

“其實有點可惜。先吳王千不該萬不該,選了楊握這敗家子。當日周隱說楊握非保家主,看來說到點子上了。”

“說起周隱,朱延壽會不會反?”

“難說。但應該沒什麼膽子,先吳王臨死前,平田覠、安仁義,悉收精兵入廣陵,各郡哪還有能打的?”

軍營之內,軍士們七嘴八舌,氣氛熱烈。軍官也不禁止,因為就連他們都參與了進來,議論紛紛。

總體而言,還是抱著“與我無關”的吃瓜態度。

這其實非常可怕,因為它意味著軍隊有自己的意志,他們可以選擇自己的態度:支援、反對或者中立。

當然,這也是老生常談的問題了,藩鎮割據時代遺留下來的習氣。

另外一邊,張顥則在催促文吏們儘快清點完畢,他好發下賞賜。

夜長夢多,萬一有哪個武夫等得不耐煩了,振臂一呼,招呼眾人衝上來,把他和徐溫斫成肉泥,找誰說理去?

“都頭洪福齊天,昨晚衝到王宮前,我便知道能成功了。”

“還是都頭夠勇,身先士卒,老弟兄們佩服,故人人奮勇。”

“都頭得掌大權,我等也能得個官吧?”

“以都頭的神勇,什麼夏兵,都給砍瓜切菜斫了。”

張顥拈鬚聽著,哈哈大笑,道:“紀祥,過了,過了啊!”

“一點不為過。”紀祥笑道:“看昨晚徐溫那熊樣,偷偷摸摸躲在後面,好像一有不對就要逃跑的樣子。這等貪生怕死之輩,我呸!”

“狗東西,沒完沒了了是吧?”張顥斥責了一句。

但罵歸罵,臉上卻帶著笑意。

紀祥察言觀色,又狠狠拍了一通馬屁,說得好像張顥已經是淮南之主,什麼楊握、徐溫都拜倒在他面前一樣。

“未竟全功,焉能如此得意忘形?”徐溫騎著馬兒從城外趕了回來,恰好聽到紀祥的最後一段馬屁,心中不悅,忍不住提醒了張顥一句。

鍾泰章跟在徐溫身後,用陰冷的眼神打量著紀祥。

“張指揮。”徐溫下了馬,先對張顥行禮,然後問道:“各軍駐地,都派使者宣慰了嗎?”

“不是早就說好了嘛,怎麼又提?不放心我辦事?”張顥被手下一頓彩虹屁,心氣已經起來了,此時聽到徐溫問話,態度就有些不好。

各支衙軍、鎮軍的駐地,需要以楊握的名義派出使者撫慰,這是昨晚就商量好的事情,張顥已經做了,雖然是代管右牙親軍的徐溫養子徐知誥提醒的。

“張指揮果然思慮周全。”徐溫讚了一句,然後靠近張顥,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問道:“派使者去洛陽了嗎?”

張顥有些猶豫,道:“還沒來得及。”

徐溫心中一驚,張顥可別犯湖塗啊!

若河北、河東藩鎮仍在,邵樹德騰不出手來,張顥這麼做也情有可原。但如今是什麼光景,可別作死啊!

“我打算派三郎知訓前往洛陽,如此大功,張指揮難道坐視我徐氏獨享乎?”徐溫又問道。

徐知誥是徐溫養子,排行第二,親生兒子知訓排行第三。在知誥之前,徐溫還有過一個兒子,即大郎,但沒成年就死了。

張顥臉色一變,嘆道:“那我也派人好了。”

徐溫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

他知道,張顥這人以前雖然看不起他,但心中其實是有些自卑的,因為他總覺得徐溫智謀超過他。所以,當自己派兒子前往洛陽報喜時,張顥一定會跟從,生怕吃虧。

見小利而忘義之輩,若非時局如此,徐溫都想派鍾泰章把張顥給殺了,免得拖後腿。

******

軍府門外的鼓聲一刻不停地響著。

淮南幕府的將官們神色各異地走進了節堂。左右牙親軍的軍士們頂盔摜甲,要求每個人解下武器,方可入內。

朱瑾將佩劍扔給親兵,龍行虎步走了進去。

入內站定之後,發現數十全副武裝的軍士站在裡面,虎視眈眈。

徐溫、張顥二人一左一右,立於楊握身旁。

楊握神色灰敗,垂頭喪氣,見到朱瑾進來時,眼中燃起希望,張了張嘴,但最終什麼都沒說。

楊握的小動作當然被張顥、徐溫發現了。

張顥使了下眼色,又有數名軍士手持利刃,站到朱瑾身後。

由不得他們不小心。

朱瑾這人,實在太過勇勐。出外打獵之時,宿於民家,結果遇到賊盜,不及取武器,當場空手入白刃,搶了賊盜手中的兵刃,反殺三賊,未受一點傷。

歷史上徐知訓派多名刺客夜間刺殺,朱瑾從睡夢中被驚醒,取下牆上掛劍,穿著單衣就把刺客一一誅殺,隨後親自動手,在後院挖了個大坑,把刺客的屍體全部埋了進去,很是遊刃有餘。

再加上他身上“河南馬槊第一”的光環,這種人無論怎麼防範都不為過。

“搶掠民女,殘害百姓之時,何等肆意暢快,如今知道怕了?”朱瑾瞟了一眼楊握,冷笑兩聲,道。

楊握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張顥暗鬆了口氣,但隨即又覺得有些惱火。節堂內幾十個人,難道還對付不了朱瑾?我他媽到底在怕什麼?

徐溫則下意識眯起了眼睛。

朱瑾這人,固有萬夫不當之勇,但並非魯莽之輩。他這話有意思——難道是在示好?

“諸位——”徐溫見人來得差不多了,便開口道:“昨夜得王上密令,率兵誅除亂政之人,今已懸首城門,想必大家都已知曉。”

眾人面面相覷。

徐溫也不指望他們說什麼話,直截了當道:“今日能來的,都是忠於王上之人。但軍府諸將吏,仍有十餘人未至,緣何耶?”

“不來,便是有異心,殺了算了。”張顥在一旁說道。

眾人又是面面相覷。

他們無兵無權,能有什麼反抗的能力?越是功勳卓著的老臣,越沒有權力,現在在外頭帶兵的,多數都是後起之秀。

罷了,徐溫、張顥這兩個賊子,看他們怎麼折騰吧,眾人打定主意當瞎子、聾子。

幕府判官嚴可求嘆了口氣。

這場兵諫,委實有點粗糙啊。發動的條件也不是很成熟,只能說僥倖成功罷了,這時候得站出來說話了。

“王上,如今當除惡務盡。”嚴可求看著楊握,提醒道。

“王上,該下令了。”幕府度支判官駱知祥亦上前道。

“王上,那些倖進之徒,我早看不順眼了,該殺就殺吧。”衙將李濤說道。

李濤的資歷很老了。

跟隨高駢南下淮南的舊部,騎將出身,河北趙州人。楊行密時代就屢建功勳,而今被高高供了起來,卻沒甚實權。

但不得不說,他的影響力不小,也很看不慣楊握身邊的那幫子新貴。

楊握絕望了,這麼多人,竟沒一個幫他的。

張顥扯了一下楊握的臂膀。

楊握滿嘴苦味,只能無奈地說道:“軍府大政,悉委於張、徐二位將軍矣。”

徐溫看了他一眼。

他心中清楚,楊握並未完全屈服。只不過是見勢不妙,暫時屈從罷了。如果給他機會,一定還會折騰么蛾子。

但無所謂了,大夏禁軍一至,什麼浪都翻不起來。楊握沒有機會,也沒有時間了。他的結局是註定的,被押往洛陽,聽候發落。

當然,如果邵聖想要暗中除掉楊握,又不想髒了自己的手的話,可能就要他們幫忙了。但這事徐溫不想做,或許可以略施小計,騙張顥那個蠢貨動手,弒殺舊主的惡名,全由他一人揹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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