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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關城牆上,軍士們大張嘴巴,驚訝無比。

新修的一等國道其實十分寬敞,幾乎佔滿了塬下的整條丘壑,但巨大的四輪馬車一上路,卻又覺得只有這麼寬闊的道路,才能讓此等“豪車”暢通無礙。

朝廷做事果然走一步看三步,先有路,再有車,章法明確,讓人無話可說。

“都站直了,別東張西望!”有軍官走了過來,拿刀鞘敲了幾個趴在女牆上夠著看的軍士,提醒道。

曾經的雄關重鎮,如今已經沒有正兒八經的軍士守衛了。

早些年的鎮國軍是最後一支守禦潼關的正規軍。此軍被裁撤併入禁軍後,關內道曾經在各州抽調州兵輪換守禦。再後來,基本就是徵發土團鄉夫守關了。

到了現在,就連土團鄉夫的人數都大大減少。寥寥幾千人,能守屁的潼關!他們最大的作用,是在稅吏的指揮下,看守潼關附近的各個坑道,堵截試圖抄小路進出關中的商徒,別讓他們逃稅。

大夏建立之後,雖說有三京,但明眼人都知道以洛陽為主。潼關的軍事價值更是大打折扣,估計從今往後,都一直是輪換鄉勇鎮守了。

除非朝廷長期留在長安,那樣蒲津關、潼關的重要性將大大上升,如前唐那樣成為內六關,屯駐重兵。

但這多半不可能了。

“吾皇萬歲!”聖駕遠遠出現在驛道上,同、華二州甚至對面蒲州的官吏、土豪、士紳、耆老立於道旁,齊聲高呼。

“吾皇萬歲!”沒有人下命令,潼關上的土團鄉夫們也響起了稀稀拉拉的聲音。

鄉勇指揮有點驚異。

他是禁軍退下來的老卒,兗州人,曾經的泰寧軍鎮兵。對聖人固然恭敬、順服,但絕沒有這種發自內心的擁戴。

事實上他很好奇,聖人到底給了關西百姓什麼好處,值得他們這樣?

“何至於此?”他走到一位相熟的軍士面前,壓低聲音問道。

軍士看了他一眼,亦低聲道:“我家兄弟三人,只有不到四十畝地,還很貧瘠。家父在世時,總說這麼貧瘠的地,若分給你們弟兄三人,怕是一個都過不上好日子。”

指揮點了點頭,這倒是實情。

他們這批人來自慶州,本來就是窮地方,有些縣鄉還很缺水,種地其實沒有多少收成。三四十畝地,若分給弟兄三人,去掉賦稅,想要不讓妻兒餓死的話,就得在某些季節大量食用野菜、瓜果,生活水平簡直是斷崖式下跌。

“所以,家父將地全留給了我,說這是聖人的旨意,長兄繼承一切。”軍士繼續說道:“二弟、三弟拿了一些浮財,去襄陽了。去年本鄉一個商徒去襄陽買茶,回來時捎了二弟、三弟的信,說他們在南漳縣安家了,二弟還娶了媳婦,都能吃飽。”

指揮聽完,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按照他們老家的觀念,這樣似乎是不太合適的。兄弟離散,孤零零的一個人,出點事都沒人幫忙,怎麼想都覺得不太合適。但人家說的也是實情,難道一起窮麼?

三兄弟瓜分家產,一人十來畝地,交完稅後,自己一個人或許能吃飽,但娶了妻生了孩子呢?夫妻二人外加兩三個孩子,一年就要吃光所剩的餘糧,稍稍歉收一些,就要餓肚子。

孩子長大後,不光飯量大增,還面臨著又一次分家的窘境。這次再分,可就真的麻煩了,無論怎麼努力都吃不飽。

從這個角度來看,似乎又有些道理。只是,終究故土難離,祖宗墳園都在,你去了外地,便是無根飄萍,一旦被人欺辱,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

指揮還是有些不能接受。如今世道太平了,待在老家,總能找到點湖口的零活吧?實在沒辦法,劫掠過路商旅也行啊,便如蔡賊那般。

“吾皇萬歲!”驛道上聖駕停下了,帝后二人攜手下車,軍士又跟著高呼了兩聲。

關西可真是皇夏鐵盤了!指揮心中暗道。旋又想到自己也是關西人了,遠在兗州的家人年底之前也會跟著搬過來。未來有朝一日,他的兒子也會在城頭這般高呼吧?

潼關城下,一群正準備繞路禁坑的商旅也停下了。

他們從荊州而來,帶著數車茶葉,準備過潼關入關中。不過眼下是不可能的,到處都是禁軍馬步士兵,將閒雜人等驅趕地遠遠的,只能走禁坑了。

“未來即便有人謀朝篡位,只要邵氏子孫跑到長安,也是一個東西二帝並立的局面。”有人說道:“今上也是奇了,他也不是關中人,怎得就讓這麼多人為之高呼?”

“七郎,你早晚死在這張嘴上。”另外一人叱罵道:“今上也是你能編排的?若被人告發了去,我等也要受牽連。”

“王師範編排今上淫辱李唐後宮都沒事,我這算得了什麼。”七郎不服氣,還嘴道。

“王師範說的都是真的,你說的——呸,被你繞進去了。”說話之人自己都氣笑了,道:“總之你要再不改,下去就不帶你出來了,一輩子留在山裡看茶場吧,省得你闖禍。”

七郎顯然有些怕了。

他不怕今上,但害怕一輩子窩在山裡,於是換了個話題,道:“三哥,那四輪馬車看著挺好的,咱們能買一輛回去嗎?應不復雜,回去拆了看看,再找人打製,以後用來運茶,應該很方便。”

“聽聞是內務府造的……”三哥有些遲疑:“他們拿來賺錢的買賣,怕是沒那麼容易允許外人造。不過確實不錯,比騾車、驢車強多了。拿來運貨的話,我估摸著能省一半錢,甚至不止。”

“只要能讓咱們造,聖人他就是睡了前唐何皇后都沒事。”七郎得到三哥肯定,又嬉皮笑臉起來,嘴上不把門了。

三哥氣得踹了他一腳,道:“快趕路!”

七郎摸了摸屁股,當先趕著馬車走了。

三哥不放心,追了上來,語重心長地說道:“我知道你年輕氣盛,還當過武夫,對誰都不服氣,但今上不一樣。”

“如何不一樣?”七郎問道。

“今上對咱們商徒有大恩。”三哥面容嚴肅地說道。

“恩從何來?”

“此番出外,咱們沒帶多少銅錢。”

“這事我也奇怪呢。”七郎是第一次出門,對這些確實不太明白,問道:“不是還有絹帛麼?”

“那絹帛是賣給長安大戶人家做衣裳用的,不是當錢使的。”三哥說道:“大兄懷裡揣了一疊長安坊市的銀元票,這才是做買賣用的。”

七郎似乎一下子想明白了,他之前見過此物,只是不太上心罷了,沒細想。

“明白了?”三哥斜睨了他一眼,又道:“有這東西,買賣能多做好幾倍,百姓也得其利。”

因為貨幣問題而黃掉的生意有多少,商徒們心裡有數,那簡直不可計數啊。有了銀元票,一年多賣多少茶?而茶賣得多了,價格也會慢慢下跌,老百姓也能得到實實在在的好處。

茶如此,其他商品難道不是這樣?

說白了,這個天下其實沒那麼缺貨,有些商品本不該那麼貴。便如他們家,以往都是從茶園中挑最好的一批拿出去賣,多了也賣不出去。但現在拿著銀元票詢價的客商多了,以往賣不掉的茶葉也可以向外出售了,這就增加了收入——賣茶的增收,買茶的也得利,官府更能多收一點榷茶錢,簡直皆大歡喜。

“照你這麼說,聖人豈不是咱們商徒的祖師爺了,該建個祠供奉香火。”七郎傻乎乎地問道。

三哥笑了,又踹了他一腳,道:“誰敢供奉天子?”

踹完,又道:“不過你這話以前倒是有人說過。”

“何人?”

“關西商徒。”三哥說道:“一群靠著買賣毛布大發其財的新貴。”

七郎從三哥的嘴裡聽出了酸熘熘的意味,顯然毛布這個買賣不比茶葉差,甚至更賺錢,畢竟不喝茶不會死,沒有毛衣穿難受啊。

他下意識摸了摸身上的毛衣,略微有些扎手,不夠柔軟,但真的保暖啊。

“那幫商徒,很多人原本窮得叮噹響。”三哥繼續說道:“不過膽子大、眼光準,人也夠狠,搶在他人之前插足毛布買賣,一下子發了大財。他們對今上是讚不絕口。昔年在普德驛,我與其中幾個閒談過,他們還送了弓馬嫻熟的子弟從軍,前往遼東征討渤海,以表感激之情。今上這般威望,誰做到過?”

“樂安郡王前往洛陽之時,關中百姓不也道呼萬歲麼?”七郎都囔了一句,然後一個精妙的閃身,躲過了兄長的又一踹。

“現在長安都沒人懷念樂安郡王了。”三哥差點摔一個趔趄,穩住身形後,沒好氣地說道:“過幾日去了西市,多找人聊聊,你就知道在關中百姓心中,誰才是真正的聖人。前唐之時,官府催課,百姓手中無錢,急得以頭搶地。現在有了銀元票,咱們商徒無需囤積那麼多銅錢,百姓手中就沒那麼缺了,繳稅也就沒那麼難。好好想想,這是多大的恩德。”

七郎終於正經了起來,道:“是要。”

說罷,他回頭看了一眼北邊。

被禁軍士卒團團圍護著的驛道內,傘蓋如雲,歡聲如雷。

有的天子,能讓百姓敬畏,感受到他的威嚴。

有的天子,能讓百姓愛戴,感受到他的恩德。

聽起來都不錯,但這是兩個層次,一個天,一個地,差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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