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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極三年八月十二,滄州城外,兩軍已經相持多日。
這一日,葛從周秘密來到了前線。
兵法雲:將離部伍,可疾擊之也。
但葛從周第一次指揮如此龐大的戰事,表面上雲澹風輕,穩如老狗,實則心理壓力極大。入夜之時,輾轉反側,睡得極淺。有時候根本睡不著,便起身琢磨戰事,看看有無疏漏。
這次來到滄州,也是因為不放心這邊的戰事,怕臧都保等人應對不當。
應對軟弱了,可能自己吃虧。應對過強了,可能嚇跑晉軍。實在不放心了,只能來看看了。
可想而知,天雄、突將二軍上下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看了——突將軍軍使康延孝的臉色還算的,但天雄軍使臧都保就很明顯不太高興了。
一介降人罷了,咋那麼人模狗樣呢?你會打仗,我們不會打仗,對吧?也不想想當初汜水城下,是誰被打得全軍覆沒。
葛從周彷彿沒看出天雄軍上下的怨氣——或者說傲氣。他自顧自地爬上高臺,仔細觀察敵軍的動向。
晉軍營寨又往前挪了。他們在滄州西北方三四里的一個村落處下寨,從旌旗及營寨規模來看,總兵力應該在五萬出頭。根據之前刺探得來的情報,這裡邊真正的晉兵應該不會超過兩萬,剩下的要麼是滄景兵,要麼是滄州土團鄉夫。
這些兵的戰鬥力,根據之前雙方多次交手的戰績來看,應該還是可以的。
北方就沒有真正的弱旅。
即便是已經被討平的魏博,人家真能像夏兵一樣聽話,軍隊風氣改改的話,正面野戰,還不定誰贏呢。
葛從周又看向了滄州城。
在晉軍的幫助下,此城已經解圍。橫海軍衙內軍指揮使盧貺親至晉人營中勞軍,雙方互動頻繁,士氣復振,戰鬥力也憑空拔高了一截。
葛從周的觀察力十分之強。他從滄景兵巡邏、換防、襲擾的動作堅決程度,就看出人家已經從最危險的階段緩過來了。
從客觀角度來看,夏軍目前已經沒有可能攻下滄州,人家穩得很。
“臧都頭,可還能相持下去?”葛從周問道。
“葛帥放寬心,我還沒到老湖塗的時候。”臧都保說道。
這話聽起來沒什麼問題,但總讓人覺得不是那個味。幸好葛從周也不計較,笑道:“天雄軍兒郎,還是能戰的,不愧是聖人的御林軍。”
臧都保笑了笑,道:“葛帥這話把鐵林軍置於何處?”
葛從周哈哈大笑,避開了這個問題,又問道:“如果全軍南撤,至饒安戍守,可有把握?”
臧都保倒吸一口涼氣,被葛從周給整懵了。
“就說行不行吧?”葛從周臉色一正,問道。
臧都保狐疑地看了葛從周兩眼,沒有說話。
“臧都頭,此乃軍令,行不行?”葛從周加重了語氣,問道。
臧都保默然片刻,便道:“我讓李璘留下來,領武學生較多的營伍,死戰斷後,當不難也。不過,相持這麼多日,賊軍清楚知道我軍的本事,就這麼走了,必然見疑,未必能達到目的。”
葛從週一聽,覺得有道理,卻也不再堅持之前的想法,道:“此話倒是不假。汝聽令而行,做好撤退準備即可。至於走不走,再看。”
兩軍相持,並不意味著什麼都不做。事實上十餘萬大軍對峙,“技術含量”可高了。
以李世民與劉黑闥對峙為例,唐軍不斷繞後,襲擾劉黑闥糧道,令其運輸效率下降,轉運到前線的物資漸漸不足。對峙時間越長,劉黑闥越沉不住氣,越來越傾向於主動求戰。這個心情一旦急躁起來,就很容易露出破綻,最終被對手抓住,下場不用多說。
而劉黑闥糧草充足的時候,是怎樣一副生勐的模樣?
七月,帶少數人擊敗唐貝州、魏州刺史,收編其降兵,正式造反。
八月,敗屯衛將軍王行敏,殺之。
九月,大破淮南王李神通、幽州總管羅藝聯軍,生擒薛萬均兄弟。
十一月,敗定州總管李玄通,殺之。
十二月,破冀州,殺總管麴稜。當月,又敗李績,績單騎走免。
幾個月的時間內,殺三位唐軍高階將領,生擒二人,李神通、羅藝、李績等人被爆錘。
李世民到來後,依然無法遏制劉黑闥的攻勢。數次交戰,都不理想,難以取勝。沒辦法,只能耗了,等待劉黑闥大軍的狀態下滑,戰力減弱,再嘗試敗之。
如今夏、晉雙方也是這麼個形勢。
雙方不斷派人襲擊樵採的軍士、運糧的隊伍,甚至試圖繞後偷襲,花樣多著呢。
打你樵採軍士,讓你喝不到水,沒有足夠的柴禾做飯,時間長了,士氣下降。
打運糧的隊伍,雖然不可能長時間截斷,但運過來的糧食少了,時間長了,士氣也下降。
這些看似樸實無華、枯燥無聊的招數,卻是戰場的常態,都是千百年來前輩們一點點總結出來的有效的辦法。
相持對峙,並沒有那麼簡單,其實很考驗雙方將領的水平。
“李存章到了沒有?”葛從周觀瞭完敵軍陣勢後,便下了高臺,又問道。
“抓了幾個賊軍遊騎,拷掠訊問之後,已經確定,其人已至,帶了不少幽、瀛、莫三州兵馬,但晉軍主力,應還是靜塞、盧龍、捉生三軍。”
“這幾日,給賊人一點甜頭,讓他們看到點希望。”葛從周說道:“別守得滴水不漏。趙匡明不還剩幾百殘兵麼?河隴蕃兵不還有不少人麼?想想辦法。”
臧都保咧嘴一笑,道:“葛帥倒是講究人,沒拿咱們自己人送死。”
葛從周微微皺眉。
這臧都保說話——暗指自己要拿天雄軍送死麼?門戶之見這麼強,簡直不知所謂。
“都是朝廷軍隊。”葛從周調整心情,笑了笑,說道。
當然,這話也就是說說罷了。
都是“朝廷軍隊”,但有的軍隊更朝廷,這是顯而易見的事情。遠近親疏這種事情,無論到了什麼時候都會存在。
“德州那邊還沒拿下?”臧都保陪葛從周走了一段路,問道。
都姓沒藏,都出身橫山党項,但沒藏都保嚴格來說出身是很有問題的,算不得沒藏氏的人。反觀沒藏結明,那是正兒八經的沒藏氏嫡脈,兩者出身天差地別,不好比。
但臧都保敢打敢拼,敢玩命,硬是靠著自己的本事慢慢出頭。打心底來說,他有點看不起沒藏結明,認為他水平有限,帶義從軍簡直白瞎了。
葛從周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他完全理解臧都保內心深處小心翼翼掩藏著的小心思,也不會因此嘲笑他。翻身的農奴,分外希望看到以前的主人吃癟,以證明自己的能力比他強,可以理解。
“那麼多人馬,硬是拿不下。嘿嘿,汪齊賢三頭六臂不成?若非晉人南下,我這邊已經把滄州攻破了。”臧都保故作惋惜地嘆了一聲,說道。
“德州不是問題。”葛從周說道:“只要擊敗晉軍,盧彥威、盧貺父子便翻不起大浪來。他們父子敗了,德州唾手可得。”
“李克用這次下的本錢可不小,若能盡殲之,則局勢豁然開朗。”臧都保點了點頭,道:“不過,依我觀之,晉人還有把子力氣。最近搶得舒服了,每日裡大車小車往家裡搬東西,士氣甚至還有所上升。這個時候,不宜正面硬撼。”
洛陽城中有一機構,名曰“講武堂”,專供草根出身的高階軍官進修、學習。邵樹德曾經親自講過課——其實就是與部將們飲茶座談。參加過講武堂的夏軍高階武將,都明白一件事,當敵軍士氣鼎盛,戰鬥力暴增的時候,要先避戰,然後使用種種手段降低其士氣,再一錘定音。
降低敵軍士氣,從小的方面來講,無非就是大家慣用的,襲擊樵採,斷其糧道,或者製造動靜,讓他們睡不好覺,甚至散播謠言等等。從大的方面來講,那就更懸乎了,手段也更多。
“機會就要來了。滄州這邊,再相持一段時間。晉軍若要搶,讓他們搶好了。搶多了,便沒那麼強烈的死戰之心,反而利於我軍。”葛從周說道:“你這麼多人馬,控制好場面,該怎麼樣便怎麼樣,按照方略來。派什麼人出戰,你做決定,達到麻痺敵人的效果便好。記住,不要浪戰。晉人若邀戰,無需理會。求戰而不得,心浮氣躁的便是他們,不是我軍。不過也要注意著點營中士氣,有所降低的時候,可以揀選精兵,打幾個漂亮仗,提振下士氣。總之,沉住氣。”
他對臧都保的整體表現是滿意的。此人雖然談不上什麼名將,但也算是一員合格的將領,經驗極其豐富,控場不成問題——當然,話又說回來了,如果打的勝仗多了,那便是名將,便可以在史書上大書特書,哪怕真實水平並不算特別高明。能不能成名將,也要有點運氣,對方若水平很高,不給面子,不犯錯,你也打不出漂亮仗。
葛從周只在滄州前線待了一天時間,隨後便直奔德州,仔細瞭解第一手的情報。安排佈置妥當後,這才返回龍驤軍駐地,繼續與滄景、成德軍糾纏。
河北戰場,明面上繼續處於相持狀態。但無論夏晉雙方,都在臺面下調兵遣將,暗流湧動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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