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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北岸,物資一刻不停地輸送著。永濟渠是主動脈,具有運輸量大、成本低、速度快的優勢。

如果沒有這條渠,學廣神那樣在遼東人肉背、小推車運,幾十萬大軍就是土崩瓦解的節奏。

後勤,從來都是制約軍事行動的重要因素。

九月下旬之後,經永濟渠北上的物資陡然增多。一是因為北上的人員與日俱增,物資消耗激增,這第二個原因,和軍事行動加速也分不開關係。

九月二十二日,德州城外的大軍兵分兩路。霍良嗣率效節軍西進,配合定難軍符彥超部,再次突入冀州,與成德軍大戰;沒藏結明則率義從軍、拱辰軍及大量土團鄉夫,沿著永濟渠北上,直抵南皮城下。

“葛帥!”沒藏結明躬身行禮道。

即便心中有再多的想法,場面上的尊重還是必須維持的。況且葛從周其實沒什麼問題,這場仗與其說是他打的,其實完全按照聖人制定的方略在執行。一絲不苟,中規中矩,幾乎就差問聖人要一張排兵佈陣圖了——當然,這是扯澹,聖人是清醒的,只敢制定戰略,排兵佈陣圖屬於戰術範疇,他不會插手的。

“來啦?”葛從周騎在馬上,遠遠看著南皮縣城,隨口說道。

沒藏結明一瞬間怒氣上湧。你個降人,也敢跟我這麼擺譜?知道我是誰嗎?多少党項子弟為聖人拋頭顱灑熱血?多少沒藏氏女子在宮中日夜服侍?你算什麼東西?

“末將克復德州後,便領兵北上。葛帥若有軍令,儘管下便是。”沒藏結明回道。

“盧彥威可能不想打了。”葛從周慢悠悠地說了一句。

“嗯?”沒藏結明一愣。

“貴部先好好休整吧。”葛從周下令道:“很快便會有出戰的機會,快了。”

說罷,他策馬上前,在親兵的護衛下,進抵城外兩箭之地。

一批從各地匯聚來的俘虜正哭哭啼啼地擁擠在壕牆外,大聲呼喊——邵聖的老套路了,講武堂上的重點培訓內容,論瓦解敵軍士氣xx策。

“盧帥,德州完啦,全完啦。”

“汪使君戰死,家財被抄,妻女被夏兵扛走了。”

“弟兄們死得好慘,沒剩幾個啦。”

“再打下去,一個個都沒好下場。即便打不過降了,全家流配遠方,不值得啊。”

“媽的,囉囉嗦嗦,半天說不到點子上。你們要臉,我不要臉。聽好了,立時出降者,有功無罪。殺官出降者,功加三等。”

“草!還是李大郎你狠。我就說一句,李克用在相州敗啦,晉人已經指望不上。”

亂哄哄的聲音在城外響了好久,直到盧彥威親自上城,射殺了一名喊得最響的,這才堵住了他們的嘴。

德州被攻破,對據守南皮、滄州的守軍而言,無疑是一記重擊。

如果這還不算什麼,那麼來自滄州的流言就更讓人感到驚悚了——傳聞李存章調集了大量兵馬,向北回追,據說有一支部隊繞到了他們後方,四處攻城略地。

滄州並未被完全圍死,南皮同樣如此。他們之間是有一定聯絡的,因此並不至於對外界一無所知。

當然,軍官們會選擇禁止“謠言”傳播,但時間長了,總會洩露出去的。即便軍紀再嚴格,殺戮再血腥,在整體悲觀的大局之下,該洩露的還是會洩露,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如今夏軍大舉增兵南皮,比之前要勐烈數倍的攻城戰即將展開,守軍心神搖曳,士氣受挫,已成必然。

這座城,不好守了!

這是盧彥威心中升起的明悟,即便他剛剛射殺了一名勸降之人。

“盯緊李存章的動靜。”下了城之後,盧彥威找來親將、幕僚,悄悄說道。

親將、幕僚們都跟了他多年了,對自家主公知之甚深。此言一出,便知他戰意不堅,想要跑路了。

但就這麼跑了,似乎又不太甘心,想盯著晉軍的動向。如果晉軍還想打下去,他可能會繼續堅持。如果晉軍不想打了,那麼滄景必敗無疑,他便要考慮後路了。

“大帥,衙內還在清池呢。”親將提醒了一句。看得出來,他有些猶豫,不願像盧彥威那般,拋棄妻子跑路。

“湖塗!”盧彥威狠狠瞪了親將一眼,斥道:“都什麼時候了?大丈夫當不拘小節。咱們退往幽州,先喘口氣。待整頓完畢之後,還有殺回來的機會。”

親將被他的目光逼得面紅耳赤,只能連聲應是。

“再者,滄州雄城,哪那麼容易告破?”盧彥威想了想,又補救了一句:“放心,晉王即便要走,也只是暫時撤退。滄州堅持幾個月,等到永濟渠封凍,夏人沒法透過水路運糧,還支援得起這麼多大軍征戰嗎?不可能的。屆時,或許便是我等重返滄景的良機啦。”

“大帥果然老成持重。”親將舒了一口氣,讚道。

“大帥高見。”幕僚拱了拱手,有氣無力地說道。

幾個藩鎮聯手,都沒能擋住夏賊。等到晉兵撤了,王鎔縮回去了,你還想打回來?做夢呢。

但話又說回來了,人啊,有時候就需要自己騙自己,給自己一個心安理得跑路的理由。

沒意思得緊,唉!

“鼕鼕冬……”

“殺!殺!殺!”

城外夏軍的殺氣直衝雲霄。勸降不成,便要硬來了,血腥的廝殺馬上就要爆發。

盧彥威的心中下意識抖了一抖。

******

滄州城外,一個齊整的方陣正在大步開進。

戰馬在兩側賓士,箭失於空中飛舞,鼓聲之下,無論是百戰餘生的精銳,還是初出茅廬的新人,全都大吼一聲,挺槊直上,與敵人絞殺在一起。

雙方大概各三四千人的樣子,裝備精良,技藝嫻熟,一時間難以分出勝負。

但打仗嘛,誰說一定要公平決鬥的?

東路軍招討使臧都保大手一揮,旗號連連變幻。很快,又是數千將士起身,緩步前進。

對面晉軍也投入了一個方陣,迎面而上。

嗯,有點香積寺之戰的意味了。雙方一個方陣打崩了,潰兵從陣與陣之間的通道熘走,後面的生力軍方陣頂上來。而潰兵在後陣被收容,整頓一番之後,當做新的預備隊。

古來冷兵器交戰,大多數勝負在短兵相接之後,很快就能決出來。但香積寺之戰是一場漫長而殘酷的絞肉機式的戰役,雙方不知道被打崩了多少個方陣,戰線每每出現缺口,預備隊便頂上來,將敵人反推回去。

於是,便出現了戰爭史上的奇觀,冷兵器野戰過程中,死於正面交戰的人,可能比潰敗後被追擊殺死的人還要多。雙方的傷亡率遠遠超過了傳說中的5%、10%、20%,甚至更高,完全就是殺紅了眼的節奏。

從軍事原則上來說,這樣的會戰是不應該打的。唐軍雖然贏了香積寺之戰,但精兵強將被一掃而空,是純純的慘勝。安史叛軍雖然敗了,但拉了很多唐軍精銳墊背,也沒虧到哪裡去,接下來的戰事得以繼續膠著、僵持。

今日夏、晉雙方的交戰,和那場蕩氣迴腸的大戰差遠了。

夏軍士氣如虹,兵力眾多。晉軍已經得知後方有變,士氣不振,兵力也有些不足。在臧都保投入第三批人後,晉軍不跟了……

從空中俯瞰下去,黑壓壓的武士在曠野之中反覆廝殺,血流漂杵,至死方休。

一個藩鎮,花很多年才培養出一名精通多種兵器計程車兵,給他配上全套裝備,一年支付二十多緡錢的賞賜,打了好多場大小戰役,僥倖活到現在。這種人,武藝純熟,經驗豐富,是戰場上的活化石,在騎兵衝陣之時敢變陣,騎兵潰退之時敢提刀追殺,被騎兵圍困之時談笑自若,今天全他媽給你報銷了。

而這樣的戰役,在歷史上的晚唐五代,不是一場兩場,也不是十場二十場,可能不下百場。

還好,整場戰鬥並沒有如香積寺之戰那麼殘酷,晉軍正面衝不破,側翼又受到威脅,很快潰敗了下去。

夏軍奮勇追殺,一直殺到賊軍營寨前,方才收兵回營。

至此,戰鬥結束。從始至終,滄州城內的守軍像死人一樣,沒有任何動靜。

滄景武夫,不過如此!

晉軍營寨內,李存章臉色鐵青地看著敗退回來的一干將左,有心殺人,但想想被夏人掛在旗杆上的平州刺史李存實、臨渝關鎮使李存顥的首級,又長長嘆了口氣,終究沒動手。

李嗣恩、李嗣本、李存矩三人暗暗鬆了一口氣。

今日這場廝殺,本非眾人本意。實在是僵持日久,戰又不戰,退又不退,不如打上一場。另外,李存章也存著打贏夏人,然後趁勝撤退的念頭。

無奈,今天打輸了,接下來的撤退怕是不會很順利,除非他們不跑了,直接躲進滄州城,但那與找死何異?

“留守,大王那邊,到底何意?”沉默了半晌後,李嗣恩壯者膽子問道。

他是薊州刺史,但薊州已經被夏人突襲攻取,家人都失陷在城內了。他是真的想走,急著趕回去收復地盤。但晉王沒下令,留守也不肯擔干係,卻不好一走了之了。不過心中依然憂愁,故出言相問。

“你問我,我問誰?”李存章直接嗆了一句。

李存矩無奈搖頭。他是盧龍軍使,但盧龍軍的駐地平州也丟了,軍心有些浮動,不然也不會被夏人一戰擊敗。

李嗣本則一言不發,臉上是掩飾不住的失望和迷茫。

李存章看著這幾個敗軍之將,越看越氣,直接甩手出了營帳,又一連派出了好幾撥使者出發,前去面見李克用——事只有一件,即請求撤軍。

他很清楚,越往後拖,士氣就越低落。今日還能與夏軍野戰比劃兩下,待再過十天半月,怕是一上陣就大敗而回。仗,顯然不能這麼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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