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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節那天,邵樹德沒出去作秀,而是待在宮中,一家人團聚。

皇后折氏滿臉笑容,親自準備點心。

十二歲的女兒邵珍則在一旁煮茶。

二郎、十郎坐在邵樹德身旁,聆聽教誨——嗯,老十其實是旁聽的。

“你監國這兩年,總體無為而治,只重點抓了幾件事情。”邵樹德掰著手指頭,一一評點。

“第一件,給六郎修繕、擴建了八平城,三千府兵安置到位。往大理髮送精壯男丁,往昆州、姚州傳送民戶,徙曲州、嶲州、黎州、通海亂民往遼東。”

其實就是有關雲南之事。

雲南那邊大體平靜,但正如當年渤海被平滅後一樣,小規模的動亂是少不了的——甚至現在還有動亂,比如清點靺鞨人戶口時引發的暴亂,不過確實已接近尾聲。

雲南的動亂主要來自曲州、通海都督府兩地。

前者是因為朝廷置正州,對當地酋長動手,故幾年內沒有消停。一開始是各路雜牌兵馬為主力,搭配禁軍一部,在李唐賓的指揮下,殺戮極盛。

後來,則換成了勝捷軍左右兩廂輪戍,與禁軍一部,在燕王的統領下大肆鎮壓、屠戮、移民。

現在曲州表面上風平浪靜,沒人敢反了——其實更大的原因是人死的死,走的走,空出來的土地給了中原移民,形勢對比已經發生變化,沒那個土壤了。

通海都督府本來已經平靜了,但燕王為了自己封地日後的長治久安,一直在清理刺頭,要麼殺,要麼遷走,空出來的土地同樣留給中原移民,估計還得幾年才能徹底安穩。

“總體而言,你還是很顧念六郎的,阿爺很欣慰。”邵樹德說道:“從建極十四年開始,三年間移民了一萬五千餘戶中原百姓,建水、通海、江川三縣幾為漢地,溫富、八平二縣也大為改觀。六郎寫信給我,屢屢誇讚你這個兄長,不錯,很不錯。”

這五個地方都是通海都督府下轄之縣。

其中,溫富縣就是原南詔溫富州,後世的玉溪。

八平縣是邵六郎營建的老巢,在後世箇舊東北的八平城,一處氣候相對涼爽的地方。

這五個縣目前已經編得三萬三千餘戶百姓,成果不小。接下來會繼續清理一些刺頭部落,努力擴大自己的基本盤,最後則鎮之以靜。

以老六的想法,他的封地最終會是一種郡縣化的實控地盤+臣服土官部落的聯合統治模式。對此,邵樹德基本認可。

通海都督府、銀生鎮、舊永昌鎮南部,都會給他。

目前來看,他主要發展的還是封地北部靠近昆明的這片區域。可以理解,這裡氣候相對溫和,農業條件較好,可以安置不少中原移民,作為自己的基本盤。

只有基本盤穩固了,有了本錢,才談得上羈縻控制南方的部落。

“六郎是我胞弟,理應如此。”太子說道。

皇后在一旁聽見,與邵樹德對視一眼,眉眼間滿是笑意。

夫妻二人就這麼幾個孩子,每個都是心頭肉,當然願意看到他們兄弟和睦相處了。

“接下來,朕會接手這方面的事務。”邵樹德說道:“六郎請調勝捷軍蜀兵東討蠻獠,你覺得如何?”

邵承節知道父親問這句話的意思。

勝捷軍是他一手拉起來的部隊。當年討蜀中李茂貞,兵員一度十幾萬。後來裁汰了幾萬老弱,只保留精壯。

攻黔中之前,進一步整頓,部分不太堪戰的整編為州兵,剩下的精銳四萬餘人編為勝捷軍左右兩廂。

滅黔中、平雲南,勝捷軍全程參與。

長和滅亡後,他們又鎮壓雲南叛亂。

前陣子還抽調了兩千精兵到疏勒當鎮兵,目前還剩三萬五千人左右。

這支部隊,其實算是有點戰鬥力了。畢竟打了這麼多年,再差都練出來了,且非常熟悉西南的地形、氣候。

朝廷會裁撤其他雜牌兵馬,但勝捷軍真有點不太捨得,因為他們非常有特點,在西南山區很好使。

這支部隊與邵承節的關係非常深,其最初成軍的骨幹,就來自他的從馬直親軍——很多人已經是中上層軍官。

“勝捷軍是朝廷經制之師,父親做主便是。”邵承節很乾脆地說道。

“好。”邵樹德點了點頭,隨後又道:“第二件事,你下令在泉州伐木造船,充實安南商社,這事是對的,但一次投入太大,導致至今還未回本,有些欠考慮。”

安南商社在前年年中組建完畢,去年年初正式營業。但一年下來,交出的成績單是鉅額虧損,欠了一屁股債。

主要原因是邵承節令戶部借錢給安南商社,讓他們在泉州買了一塊地,建立專用碼頭,同時興建木材烘乾窯,又僱傭了許多百姓,大肆伐木、烘乾、造船。

一句話,投資太大,幹得有點勐。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渤海商社繼續穩定發展。

邵樹德出征的第一年,盈利6.9萬緡,分紅3萬緡。

建極十五年,盈利7.5萬緡,分紅3萬緡。

同光元年,因為上一年捕獲了兩頭鯨,部分盈利反應到了這一年,於是獲得了史無前例的最高利潤9.8萬緡,分紅4萬緡。

從建極十年開始,一直到同光元年,七年內累積盈利45.4萬緡,分紅十五萬緡以上。

這樣的表現,對得起滿朝文武,也對得起投資者了。

這家商社,如今已經發展為一個橫跨遼東各地,擁有數千名僱工——包括臨時僱傭的皇莊少年兵,不含海產品加工作坊的季節性靺鞨工人——提供大量產品、關係網四通八達、訊息靈便的大型組織。

說句難聽的,遼東的渤海大族、靺鞨首領們屁股一抬,就知道他們要拉什麼屎。

金錢的魔力是難以想象的。

很多靺鞨氏族頭人,為了好處敢出賣隔著一道山樑的另一個氏族,故誰要是叛亂了,朝廷一抓一個準。

這麼說吧,如果從現在開始,朝廷停止清理靺鞨部落,不再強制要求編戶齊民的話,遼東原地進入太平盛世,不會再有任何叛亂。

旗下代理人——區域代理,負責收購某地的特產——深入遼東各縣鄉的渤海商社,能量就是這麼大,他們是遼東大地上的影子官府,發揮著無與倫比的作用。

“阿爺,投入的錢,遲早會賺回來的。有渤海商社在前,沒人相信安南商社會虧本。”邵承節說道。

折皇后端來一盤糕點,放在父子二人中間,說道:“娘早就和你說過,第一年哪怕想辦法補貼,也要把賬做成盈利。滿朝文武,胃口早被渤海商社吊起來了,安南商社成立得這般轟轟烈烈,結果第一年欠了一屁股債,二郎你操之過急了。”

“是這個理。”邵樹德說道:“你以前打仗,就是恨不得一口吃掉敵人,過於操切了,這個毛病要改。不過確實不是什麼大事,阿爺也就是點一下,你注意點就行了。在其他事情上,你做得很好,沒有太過操切,國中也沒有出現任何亂子,你鎮場子的能力還是可以的。”

“現在我要說第三件事,在為父班師之前,你是不是打算出兵征討室韋?”

“是。”邵承節點頭道:“一些室韋部落與阿保機互相勾結,屢屢劫掠遼東,已成一禍害。兒打算徵調禁、遼東府兵、北衙蕃兵,進剿室韋。”

“為什麼放棄了?”邵樹德問道。

“因為阿爺已經班師,兒想著還是鎮之以靜好一些,便放棄了。”

“你打算動用多少兵力?”

“抽調兩三萬禁軍,多攜馬匹,再抽調遼東府兵一兩萬人,北衙蕃兵兩萬,足矣。現在不打,以後更費事。”

邵樹德微微頷首。

幾萬兵力,對大夏來說真的是小意思了。

自唐末以來,中原大地上無歲不戰,尤其是朱全忠、李克用等人,年年打仗,哪次規模小於五萬人了?

再聯想到王朝中期以後,別說年年打仗了,就是隔幾年打一次仗,財政都受不了,甚至打空國庫,到底哪裡出了問題?是百姓吃苦耐勞的能力差了,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唐朝了,從立國到天寶年間,四線開戰,最遠的戰線離長安一萬多里,經濟還臻於鼎盛……

其間的奧妙,邵樹德也想明白了,核心是成本誰來承擔?

“你的思路整體沒錯。”邵樹德整理了下想法,道:“現在不打,以後更麻煩。不過有一點想錯了,打阿保機和室韋,根本用不著那麼多兵,三萬精兵足矣。契丹、室韋與咱們不一樣,他們要放牧,要忙農活,一年中能打仗的時間不多。而咱們都是職業武人,年頭到年尾,可以一直陪他們玩。”

“抽調個一萬禁軍騎兵、一萬騎馬步兵。再從各蕃部徵召輕騎,這個出三百,那個出五百,不傷他們根本,但湊一湊,一萬人就來了。有此三萬兵,在遼東牧馬,收集訊息,一有機會就殺上去,多來個幾次,他們就受不了了,要麼遠走,要麼投降。”

“以前阿爺懶得搭理他們。但他們既然自己找死,那就怪不得誰了。明年——”說到這裡,邵樹德頓了頓,道:“作為太子,也該熟悉下全國各道州了。今年你巡視河北、遼東二道,室韋諸部,一併解決了吧。”

“兒遵旨。”邵承節應道,神色間略略有些欣喜。

“現在說第四件事——”邵樹德接著說道:“你下令在宛葉走廊新修陂池,何故?”

他提到的是方城口的船閘,也就是襄漢漕渠的關鍵點。

方城口那地方,前方有河流可通航,後方也有河流可通航,但就差方城口那一小段。

歷史上趙二試了兩次,功敗垂成,最接近一次就差幾米高差。

邵樹德沒費那個事,直接修建船閘,使用山頂運河透過。

確實成功了,但現在出現一個問題:枯水期水不夠,不能全年通航。

這地方本身就是靠上游蓄水,流入關閉的閘門內,慢慢把船升高,接入宛葉走廊內的河道,令其越過方城口——中國古代稱之為斗門、船閘,西方稱之為“山頂運河”,顧名思義,如何讓船翻過一座山。

船閘每一次升船完畢後,都要放水。多放幾次,上游蓄下的水就不夠用了,十分蛋疼。

再聯想到之前船閘放水時把下游河堤沖毀的事情,這事幾乎快成邵樹德的心病了。

“水不夠用,故多修三個陂池,再徵發夫子,開挖溝渠,令其連通斗門,需要時放水補充。”邵承節說道。

“果然。”邵樹德嘆道:“試試吧,多點水,也能多通一些船。”

“現在說海上之事。”邵樹德看了眼在旁邊聽得津津有味的十郎,笑了笑,道:“淮海道的聽望司分部上報,如今出海之人愈來愈多,且購置強弓勁弩,掠人為奴,四處發賣,你覺得這事該怎麼處置?”

邵承節一聽,立刻說道:“或可讓渤海商社的人出面,私下裡找那些船長談談,如果敢劫掠商船或大夏百姓,朝廷便要掘他們的根。”

海商或者說海盜,好管嗎?

看似不好管,其實又很好管。

他們終究是要上岸的,在岸上也有家人。他們出海劫掠的目的,始終是為了求財。賺到錢後,還是會回岸上當富家翁的。

朝廷只要訊息靈通,抓捕他們不成問題。

真正無法抓捕的,那都是有保護傘。

“你覺得這些人出海,於國有利嗎?”邵樹德問道。

“這些人亦商亦盜,看似名聲不好,但去歲捕了兩頭鯨、海豹、海獅、海象、海獺、海狗若干,就連父親吃糕點的快子,都是海象牙製成的。”邵承節說道:“只要他們賣貨給渤海商社,給市舶使繳稅,兒覺得問題不大。海上行商的,兒敢說,十個有八個是海盜,還有兩個在準備當海盜。”

“哈哈!”邵樹德大笑。

海商與海盜,確實是一體兩面。大海上沒有王法,你無法約束任何人,貪婪之心上來了,什麼事都敢幹。

說句難聽的,只要毀屍滅跡,他們連渤海商社的船都敢搶。只不過發展的年頭短,還沒有聚整合大股勢力,渤海商社的船又是叢集行動,他們還不敢搶罷了。

歷史上的歐洲海盜,有官方許可的私掠者,也有連本國人都搶的毫無底線的海盜,但有必要因此禁海嗎?沒有必要。

這是因噎廢食,因為完全可以派平海軍的船隻護航,消除威脅。

當然,如果換了某些官員,一看到居然要增派水師護航,成本增加,為了省事,很可能一刀切,直接禁止民間百姓出海。

“這些海商,還是要管起來。不過,最好不要由官府出面。你想個辦法,弄個條陳上來,讓我看看。”邵樹德說道。

“兒聽聞諸海商中,有名曰‘王黑子’者,好勇鬥狠,兇殘暴戾,很多人都怕他。偏偏這人又貪慕名利,朝廷或可派聽望司那幫幹髒活的人出面,暗中收買此人,支援他壯大,稍稍約束一下那幫無法無天之輩。”邵承節說道。

“咦?”邵樹德奇道:“這不像是你的風格,誰教你的?”

“此乃數月前梁震所獻之策。”邵承節老實說道。

“是個人才。”邵樹德說道:“好好寫一下條陳。”

“好。”

“現在談談嶺南西道俚人部落的事情……”

父子二人一談就是大半天工夫。

除了吃飯外,基本都是邵樹德問、兒子回答,將過去兩年間比較重要的事情一一梳理,到傍晚時分才結束。

談完之後,邵樹德就一個感覺:兒子還是聽得進外人意見的,至少不是剛愎自用之輩,他不太瞭解的領域,會請他認為是“專家”的人來參謀,最後做出決定。

給他配幾個好宰相,差不多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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