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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艇駛出內城之後沒多久,便在一陣輕微的晃動之中,緩緩離開了水面,帶著淅淅瀝瀝的水聲,在附近河岸上人們驚異的目光之中,越飛越高。
高度逐漸越過了瑪爾蘭聖殿的尖頂,那裡的庭院之中有幾位教士正抬頭向這個方向看過來。庭院中種著高大的素方花,潔白如雪,雄偉建築上的烏瓦映著天邊的最後一絲黯啞的紅光,也漸漸消沉了下去。
視野唯一剩下的只有奎斯塔克的鐘塔,孤零零拔地而起,那裡有幾個檢查掛鐘的工人,但並未向這個方向看過來。
暮色之中,遠處飛來了兩頭飛龍——
這些生著巨大的爪子與尖喙,尾巴上帶著蠍尾獅一樣帶毒的尖刺,身上佈滿了硬羽鱗片,在夜色之下顯得沉沉如鐵的生物,在艾塔黎亞幾乎隨處可見。它們是巨龍的表親,但後者拒不承認這些智力低下的親緣——兩頭飛龍背上掛著巨大的鞍具,上面坐著兩名騎士。
對方顯得早得了公主殿下的吩咐,靠攏過來之後與他們並行。
接著一言不發地帶領他們飛向城外。
遠處航線之上還有另一條飛空艇,巨大的陰影像是烏雲一樣懸掛在上方,但在飛龍騎士的帶領之下,輕快的小船很快超過了前者,並將之拋在後面。
帕克趴在船尾看著這一幕,吹了一聲口哨,歡呼了一聲。他扯下腰帶,本來準備丟下去,但羅昊眼疾手快,一把奪了過來,並橫了後者一眼。帕克氣得想要開口說幾句髒話,但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了一天之前自己被關的幾個小時小黑屋。
他至今還不清楚自己是為什麼被關進去。
這大約就是打擊報復吧。
因為某人嫉妒夜盜之王——
帕克心想。
而妮妮坐在船舷上,看著這邊眨巴眨巴了一下大眼睛。
阿方德點亮了菸斗,有些享受地靠在船舷上,像是十分中意於這沉沉暗色。他的菸斗與大貓人不一樣,也與水手長的有一些不同,有長長的金屬煙桿,在伊斯塔尼亞地區十分常見。半身人看著天邊隱約消失的最後一抹光,開口道:
“這種風帆船,要讓它飛起來的訣竅,關鍵在於船的姿態——”
洛羽認真地聽著。
“起飛的時候,要把風元素匯聚在船的下方……”
“但也不能失去了重心,否則就會有側傾的風險。”
“因此如何分配有限的元素,讓它們達到升力與穩定之間的最佳平衡,就是你需要考慮的了……”
“不過總而言之,這東西需要熟練,你若有心,可以多嘗試一下。”
“我也可以試試麼?”洛羽問。
他其實操作過‘達烏德’號那樣的大船,但那根本算不上什麼經驗,他唯一干的事情就是讓魔導爐啟動,然後讓它飄在空中,順風飛行而已。
最後眼睜睜看著達烏德號墜毀。
“當然,我就在一旁看著,”半身人拿下菸斗,噴了一個大大的菸圈——菸圈向後飄去,很快為前方吹來的風吹得煙消雲散,“這其實不算什麼,也不難。但若是大船,則需要好幾個人通力配合才行。”
“我聽公主殿下說你們也在造船?”
洛羽點了點頭。
“叫什麼名字?”
“七海旅人號。”
“這個情報我收下了,這就算是學費吧。”
銀色的風帆在夜色之下越升越高。
街區在下方化為了絲絲縷縷的細帶,燈火化為了光斑,運河如同一條沉浸在黑暗中的光帶,河岸上的人化為了細小的黑點。阿菲法獨自佇立於船舷邊,默默看著一個個街區化為了細小的方格,光脈如同閃光的水流一樣形成井字形,縱橫交錯,充斥其間。
忽然之間,天邊有銀色的流星劃過,也劃入她眼中。
這位小公主黑漆漆的瞳孔之中倒映著這一切,不知為何,淚珠便也猶如流星一樣劃過腮邊,再也止不住掉落了下來。
“阿菲法公主。”
方鴴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
阿菲法紅著眼睛回過頭來看著他,方鴴這才注意到對方手上捧著什麼東西,那是一隻木雕,似乎是一位少女的木雕。
他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木雕與秘術士少女一模一樣,只是神態略有一些不同——木雕的刀工算不上細膩,甚至有些粗獷,但栩栩如生。方鴴心中忽然產生了一個想法,意識到了木雕上的少女的身份——
而此刻的阿菲法,已不再是初見時那位高傲的小公主,不過只是一位擔憂自己父親的少女而已。
她緊握著手中母親的雕像,母后早早離開了她與她姐姐的身邊,而那個唯一還關切她們姐妹的人,此刻也安危未卜。
“對不起,艾德團長,”她聲音近乎於哽咽,淚珠子滾落而下。
方鴴忽然覺得這個小公主有些可憐。
她雖然含著金鑰匙出生,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帕沙其實沒什麼不同。
財富與地位,並不能替代一切。
人與人終歸還是一樣的。
“別擔心,事情還沒到最壞的那一步。”
“我們幫不了你太多,只有你自己可以說服沙之王陛下。”
“我們只會把機會送到你手中,小公主殿下。”
小公主含著淚點了點頭。
她看著不遠處的帕沙,心中第一次升起了歉意的感情。
船行駛在沙海之上。
銀色的沙海,反射著船上的燈光。
……
沙之王巴巴爾坦看著沉入地平線之下的最後一縷陽光。
然後這世間的一切皆沉眠於一片黑暗之中,遠方的沙丘泛著青冷的色調,星幕升起之後,倒垂在北方山脈的陰影之上——東方是另一道陰影,那後面是溫暖的大峽谷,綠樹成蔭的地方。
兩道山脈,於是將這片貧瘠的土地與北方的溫暖與嚴寒,雨水與積雪隔絕開來——
留給伊斯塔尼亞人的祖輩們一片冷色的沙礫。
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裡,但除了枯燥,至少還擁有安寧。
幾個小時之前,外圍的哨騎報告說,附近有沙盜聚集,不過數量並不多。
那些人或許是為大軍行動所驚擾——沙漠之中處處有這些不法之徒,這十年之間非但沒有因為清剿而減少,反而數量增加了。不僅僅是因為南方伊斯塔尼亞最富饒的一片土地上連續幾年的歉收,更重要的是北方那個古老王國的動盪……
連商路也開始受到了影響。
空海之上的盜匪一日比一日更逼近大陸,不久之前血鯊空盜甚至一度在法爾班斯登陸,並深入內陸到依督斯這些地方。
他不得不讓自己的小女兒去解決這件事,要不是方鴴的話,他說不定要改變現在的計劃,卻營救自己的女兒。
而這也正是他對後者另眼相看的原因。
至於什麼梵裡克的英雄,那不過是為了堵住其他人之口的一個說法罷了。
當然。
還有那件事——
這時努爾曼從外面推門走了進來。
沙之王轉過身去,看向後者,淡淡地開口道:
“準備好了?”
努爾曼點了點頭,但猶豫了一下:“不過……”
不過有幾位大臣對於山谷入口空虛的防守兵力有些擔憂。
幻之園位於一座巨大的岩石峽谷之中,大約是一千年之前那次墜落,造就了這一切。山谷有四個入口,一般來說,每一個入口皆要派兵力駐守,尤其是當沙之王的行駕進入這片峽谷之中時。
但北邊出現了沙盜的蹤跡,抽調過去防範的兵力讓剩下幾個方向的防守明顯顯得薄弱——這個細小的漏洞,在平時看來似乎也不算什麼,甚至連巴巴爾坦自己,好像也忽略了這一點一樣。
“查比爾總督憂心於幾個月之前沙盜之王的事情……”
“他們認為不知因何原因,沙盜們似乎已經找到了幻之園的所在……”
“那你應當告訴他們,幻之園的位置變幻莫定,那只是一次巧合而已。”
“陛下,大臣們也不是小孩子。”
“無妨,讓他們知道我的意思就好。”
努爾曼看了沙之王一眼,點了點頭。
“還有麼?”巴巴爾坦又問。
“卡米勒總管認為應當從禁軍之中抽人,去補足外圍的防守。”
“告訴他們不必了,沙盜們在北邊,驅趕他們離開便好——”
末了,他又補充了一句:
“努爾曼,你明白這是為什麼,不必事事等我吩咐。安撫住人心便好,等一切結束,他們自然明白這一切。”
貝因總督彎下腰,鞠了一躬。
“走吧,”沙之王說道:“今天你把我當作兄弟,和那時一樣,我們在諾格尼絲並肩作戰,對抗帝國人。那時我還不是沙之王,今天也一樣,而你也不是貝因總督,我看到阿勒夫與那個小傢伙,好像看到了當年的我們一樣——”
“陛下。”
“嗯?”
努爾曼微微一怔,才改口道:“巴巴爾坦。”
“很好,努爾曼。”
沙之王整了一下長袍,從自己的摯友身邊走了過去。
……
很少有人知道幻海出現於何時,但或許自從那位王妃家族的某一位先祖,來到這個地方之後,它便第一次進入了伊斯塔尼亞人的視野。但它被記載入這個王國的歷史之中,還要推後向更晚一些的歷史——或許不過才只有不到二十年而已。
巨大的峽谷由褐色的山岩構成,彷彿是一道無匹的力量,生生撕裂了這裡的大地,並從這裡升起一道峽谷。
但巨巖之下,卻生長著茂密的植物,各種奇珍異草,山壁上垂下閃光的果實,棕櫚樹林之中熒光飛舞,地上鋪著一層在沙漠之中的綠洲也十分少見的花海,但這裡並不是綠洲,因為這裡沒有一切生命的源頭——水。
植物彷彿是從岩石之間,從沙地之上憑空生長出來,那綠色的水晶的光芒所照耀的過的地方,它們便生機勃勃,向四下蔓延,只絕不踏足這峽谷之外一步而已。
這些植物也並不是都是友善,其中一些充滿了危險與攻擊性,不過幾個世紀下來,王妃的族人們早已明白應該怎麼應對這裡潛伏的危機。
而今重新走這一條路,早已沒了昔日那樣重重的險境。
林中有一些建築,白色的宮牆橫亙其間,這座行宮是在近二十年之間建立起來的,經歷過風霜,但從外表看還嶄新如故。
沙之王走出宮殿,穿過一條石板鋪設的大道,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象,彷彿回到了十幾年之前一樣——但那時他還不是一個人走在這條路上——他情不自禁地看向自己的左手一側,但那裡現在空無一人。
他微微怔了一下,眼中不由閃過一絲黯然。
他才想起,自己的女兒那時才只有那麼一點兒高,而她也還在——
努爾曼跟在這位王者身後,默默看著這一幕,不由嘆了一口氣。
兩人靜默無語地穿過庭院——而這座庭院,有一個早已流傳在外的名號——幻之園。
大道的另一頭,有一座高大的圓形建築,白色的穹頂,由無數石柱所支起,穿過那裡的大門之後,巴巴爾坦便看到了等待在大廳之中的群臣。但他的目光卻越過眾人,落在那裡後面大廳的中央,一枚如山一樣高聳,翠綠如夢一樣的水晶之上。
那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一片翡翠之星了吧。
它躲過了昔日的那一次鍊金術風潮,成為現今這個世界上儲存最為完好的翡翠之星之一,巴巴爾坦想象不到阿菲法的先祖是為何面對這片翡翠之星的,但一定是小心翼翼。
那個年代各個王國,鍊金術士組織四下爭奪翡翠之星的支配權,甚至不惜為此發動戰爭。在那個混亂的時代之中,如此完好地儲存下這座水晶之山,想必耗費了無盡的心血——當然,這裡面也一定有幻海本身的功勞。
它與這座大峽谷一起每數年變化一次位置,只有少數人,掌握著這其中的規律。
“陛下。”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響起。
塞尼曼手持法杖,分開人群走了出來,來到這位王者面前,躬身行禮。
從地位上來說,他是伊斯塔尼亞的左大臣,僅次於兩人之下而已——而而今那位守誓人一族的老族長並不在此,那麼他便是沙之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存在。甚至連努爾曼,也不得不為這位左大臣而側身。
眾臣更是紛紛避讓。
不過巴巴爾坦只目光淡然地看著自己的左大臣。
塞尼曼十分坦然地面對這道目光,開口答道:“陛下,一切都已準備妥當。”
“只等陛下,親自主持儀式了。”
巴巴爾坦收回目光,再看向在場的眾人。
能到這裡來的人,至少都是他的親信,或多或少參與過第一階段的計劃,因此也瞭解一些內幕。當然,那最深層的原因,這位沙之王也只告訴過努爾曼一個人而已,要說還有誰知情,大約也只有幾個參與計劃的秘術士守殿人。
不過很快,這些人就能明白這一切了。
四周安靜了下來。
來到這裡的人,不是不清楚鍊金術的禁忌,不過為了種種原因——大抵也是相關於權力與地位,他們還是選擇了這條路。無論如何,沒有任何事情比得到一位王者的信任,來得更為重要,不是麼?
不過巴巴爾坦只點了點頭,然後收回目光,穿過塞尼曼,走向那枚水晶。而這位盲從者的侍奉者,只轉過身,默默看著這位王者走向前方。
沙之王來到那水晶之山下,抬起頭,先看了這座‘巨巖’一眼。
然後他才再向前一步,並伸出手,按在水晶之上。
手掌心中回應來冰涼的觸感。
在按上水晶的一瞬間,有那麼一剎那,他彷彿有些恍惚,感到自己又回到了重重的時光之前——
那是一個有些溫柔的,但活潑的聲音:
“巴巴爾坦,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知道關於第三世界,關於天之橋麼?”
他啞然失笑,年輕的目光,看著面前心愛的女人:“阿菲法,我是未來的沙之王,伊斯塔尼亞的主宰。我註定一生都要留在這片土地之上,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又與我有什麼關係呢?”
“傻瓜,”少女笑了起來:“那當然和你有關係,不僅僅和你有關係,和我們王國都有關係呢。”
“怎麼說?”
“你知道為什麼我要出去冒險麼?”
“你是說關於那個什麼鬱金香冒險團麼?”
“那只是我參加過的冒險團而已,不過團長是一個好人呢,可惜她是眾神們的聖選者,不然我一定介紹給你認識呢。”
“我只要你就夠了,阿菲法。”
少女微微一笑。
“你知道嗎,巴巴爾坦,我也深愛著這片土地呢。”
“而這正是我的理由。”
“你知道關於精靈聖物的傳說麼……”
“我哥哥給了我一本筆記……”
“他看不太懂上面的內容,我猜這是因為他不怎麼與聖選者們接觸的原因。不過嘛,我卻恰巧懂得一些……”
……
巴巴爾坦面前重重的幻境消失了。
但那個聲音卻沒消失。
“那筆記上的內容我懂得不是太多……”
“精靈們從翡翠之星中鑄造聖物,那聖物是通往那個新世界唯一的線索與鑰匙……”
“聖物?我們當然沒有聖物了,你在想什麼呢,巴巴爾坦……”
“但筆記上記載的內容……我們似乎可以透過同樣辦法,尋找那唯一的道路……”
“你知道嗎,翡翠之星……我的家族也擁有呢……”
“至於那個辦法……”
“你一定要記清楚了,巴巴爾坦。”
在旁人所看不到的地方。
這位沙之王一隻手按在那水晶之山上,臉上早已是淚跡斑斑。
他這時低聲對自己說道:
“我當然記清楚了,阿菲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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