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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風港的夜像是比別處來得更早一些,傍晚在不經意間已垂下沉沉暮色,夕陽沉入雲海,在天邊鍍上一片火燒似的雲霄。而很快,連最後一線紅光也漸漸消退了。
港口內亮起了燈,像是墜入大地上的星辰,由遠及近逐次點亮了,在黑暗之中匯聚成一條浩浩湯湯的河流,映在方鴴的眸子深處,漆黑,冰冷,又帶著一絲僅有的溫度。
這廣袤無垠的天地,在世人眼中好像蘊含著一切問題的終極答案——但卻無法回答此刻他心中的疑問:
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究竟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還是無數偶然之中的一個必然?
是不是有人操縱了這種可能性?
正如同當年發生在自己父母身上的事情一樣。
十七年來的認知一朝盡覆,讓他很難不產生這樣的想法。自己的人生究竟掌握在自己手上,還是為冥冥之中一隻看不見的大手所操縱著。
當然理智上方鴴也明白,操縱一個人人生軌跡這樣的事情在理論層面上幾乎不可能發生,其計劃越是複雜精密,其可行性往往也就越難以言述。但他此刻的心境,很難不從陰謀論的角度去考慮這一切——
可能並不理智,但符合情緒的需要。
rekehtopa這個id背後究竟隱藏著一張什麼樣的面目?
由於那個星門港員工的死,讓人已很難相信其目的是善意的,或者不經意的。
原因如此簡單,正如渡鴉相伴於屍體,死亡也總與其背後的陰謀如影隨形——
若假設這個id背後是一張大網,將他重重覆蓋,但方鴴還是從層層恐懼之中找出了一絲理智。這源於這些日子以來他所學會的,從重重困境之中找出機會的本能,與有塔塔小姐教會他的,危機之中保持著冷靜的思考方式。
關鍵在於,這張大網是何時來到自己身邊的?
從他在社群之上無意的言論之中認出他來的可能性幾乎是不存在的。那無異於大海撈針不說,關鍵在於舅舅一家對於他的保護是如此的滴水不漏,連他自己都不知曉生父與生母的生平,又遑論旁人如何確認?
因此似乎可以排除自己老師的嫌疑,他與r的相識充滿了偶然性,並且對方也從來不鼓勵他來這個世界。在他看來,r對於他的教導更像是丟出一個個惡作劇,想要看著他放棄的樣子,但他卻一次次出乎對方的意料之外,兩個人都很享受這樣的感覺。
當然他一時半會解不出問題時,對方少不了要對他冷嘲熱諷一番,連老師與學生的關係,也是他一次次厚著臉皮求來的。
至於shana——shana,提到這個id之時方鴴心中略有些微的疑慮,他暫時還是無法排除這些人的可能性。他不清楚這些人對於自己的目的,正如同他不清楚rekehtopa的目的一樣。
如果rekehtopa是有意將他送來這個世界,那麼有可能對方仍舊透過某種未知的方法監視著他,這是一個理所當然的想法,正如人不可能輕易讓自己的投資打了水漂一樣。
那麼shana這些人的目的,就十分可疑了。當然方鴴在這些日子裡學會的另一件事是,在一個事實得以確認之前,不要輕易下結論。他可以懷疑,但最好保持謹慎,因為偏見會矇蔽人對於真相的認知。
將社群上認識的這些人先壓下不提,那麼對方查出自己身份的途徑便只剩下現實一條了,其實這方面的方法應當是蠻多的,畢竟他與舅舅一家的關係,他的出生與親緣搭檔都是明面上的。
軍方能查到十多年前他與舅舅一家的撫養關係,並從當地法院調出檔案,那麼有心之人也應當可以透過別的辦法查到。雖說這絕不是普通人可以辦到的,但他也很難相信謀劃了一起空難背後的勢力會是什麼普通人。
選召者的檔案是有一定密級,但所謂的保密措施往往是相對的,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方鴴所學會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你永遠也不清楚自己面前的究竟是不是一個黑暗信徒,所以大部分保密措施也都沒有什麼意義。
事實上軍方所頭痛的也正是這一點,黑暗信徒的存在打破了一個固有的認知,即大多數極端宗教與邪教組織,通常都以其激進的原教旨主義來維繫信奉者的戰鬥力。這是理所當然的,人是一種好逸惡勞的動物,如果他不能自我洗腦,那麼苦修士一樣的宗教組織就會渙散,失去戰鬥能力。
越是極端的宗教,越是如此。
但黑暗信徒似乎打破了這一常識。大部分黑暗信徒隱藏在常人之中時,與常人看來別無二致,他們甚至不需要進行任何宗教儀式,來完成自我認同,也不需要互相監督,來鞏固信仰的堅定。
但一旦到了某個時候,當黑暗眾聖需要他們的信徒為之奉獻的時,這些黑暗信徒就會高效地行動起來,彷彿忠貞無二,狂熱無比。但不是說黑暗信徒之中不存在背叛者,只是相對於其基數來說,少得可憐。
這樣的情況不要說方鴴無法理解,各國軍方一樣感到無從下手,防患於未然幾乎很難做到,只能建立一套應急處理機制。
他其實很早之前倒是問過一次關於蘇長風這個問題,黑暗信徒們——尤其是地球上的追從者們,他們究竟圖什麼?
對於真神的崇拜?
但那似乎也與地球人沒什麼關係。
尤其是大部分黑暗信徒似乎盲目與理智並存,這讓人實在是匪夷所思。
不過蘇長風的回答倒是簡潔而一針見血:“其實無他,慾望而已。”
“慾望?”
“在通常的宗教洗腦之中,你需要死亡之後才能得到的東西,但在這裡,你可能真正能夠得到。這就是有沒有真神存在最大的區別,也是我們感到難以下手的原因。”
“可真神只是存在於艾塔黎亞不是麼?”方鴴忍不住問道。
“如果你把艾塔黎亞看做是一個不存在的,虛幻的世界,甚至只是一場遊戲人生,的確如此。”蘇長風點了點頭,“但問題在於,星門相對於地球來說是真實存在的。”
“我不太明白。”方鴴實在無法理解這之間有什麼區別,星門是星門,地球是地球,縱使黑暗信徒可以透過一些手段滲透到地球上來,但他們在地球上也只能與常人無異而已。
“舉個例子,”蘇長風說到這個例子時,眼中閃動著一點幽光,“永生。”
“永生?”
方鴴聽到這個詞時楞了一下。這個詞對於他來說並不陌生,拜龍教徒們總是不厭其煩地提到這一點,他們所一直狂熱地追求的東西,雖然在方鴴看來變成怪物實現永生,怎麼想都不划算。
“你在地球上當然不可能實現永生,但在一個有真神的世界中呢?”蘇長風意味深長地說,“如果黑暗眾聖許諾給你永生不死,那麼你留在星門之後與留在地球上又有什麼不同?對於死亡的恐懼是人的共性,甚至越是優秀的人越是如此,這正是為什麼黑暗信徒如此棘手的原因之一。”
“但這世界上哪有什麼永恆,縱使是神也有熄滅的那一刻。”
“這要看你怎麼定義永恆了,不過對於大多數人來說,能活一千年,也是一個極大的誘惑了。”蘇長風答道:“想想看,如果讓你去殺死其他人,但好處是可以獲得更長的壽命,哪怕只能留在艾塔黎亞,你會去做麼?”
方鴴默默思考了片刻,搖了搖頭。
“那麼加上你身邊的人呢?”
方鴴怔了一下,但沉默了片刻,還是搖頭。
“這就是我們和其他人的區別了,”蘇長風答道:“大部分人心中還是有理性存在的,他們情願當一個人,而不是野獸。但連你也會猶豫片刻,不是麼,因此你也就不難理解黑暗眾聖的追從者為什麼如此甚眾了。”
明亮的月色已經升上了港口上空,正是月初,猶如一輪彎鉤懸掛在雲海之上。淡淡的銀華映照著天邊緩緩移動的雲牆,猶如幾位高聳的巨人,沉默地看照著這片大地。
北風推著雲層前進,不斷變化著形狀,偶爾捲起幾枚枯葉,落在方鴴身上。讓他從沉思之中回過神來,舉起手將它們從大衣上掃了下去,這時一隻毛茸茸的大爪子從後面伸了過來,按在他的肩膀上。
方鴴微微一怔,回過頭去,看到大貓人束成辮子的鬃毛,與上面映著月華的金屬束環。獅人聖騎士抬頭看著前方,沒有看他,受傷的那隻眼睛微微眯著,銀色的眸子裡閃爍著明亮的光芒。
“當一個男孩成長為一個男人的時候,他心中就開始學會裝得下一些事情,”大貓人緩緩開口道,“不過沒什麼事情是跨不過去的,我從過去的經歷之中學會了很多東西,也曾放棄過一些堅持——但只有這一條,始終陪伴我左右。”
“大貓,你說的這些東西放在我們那個地方叫做心靈雞湯,這年頭還信這個東西的人已經不多了。”
一個聒噪的聲音從樹上傳來,獅人聖騎士抬起頭去——方鴴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也不由向那個方向看去,正到帕帕拉爾人坐在上面,一隻手扶著樹幹,搖晃著一雙小短腿,黑漆漆如豆子一樣的眼睛看著他們。
方鴴楞了一下,“帕克,你什麼時候跑到那個地方去的?”
“有那麼一段時間了,”帕帕拉爾人答道:“不然你以為剛才那些樹葉是誰丟到你身上的,是不是很有意境?”
他話還沒說完,就看到方鴴手中丟出一道金光,正中他鼻樑骨,慘叫一聲向後一仰一個倒栽蔥從樹上栽了下來。還好這是艾塔黎亞,要放在地球上這一下至少得讓他來個高位截癱什麼的。
大貓人撫著鬍子看著帕帕拉爾人灰頭土臉地從地上爬起來,忍不住微微一笑,所謂自作自受,大概就是說的這個了。
方鴴拿帕克當了一次出氣筒,心情總算好受點了,這一天以來自從從軍方那裡得到訊息,又經歷了之後的一切,他雖然自認為意志力還算堅韌,但還是有一些心亂如麻。
他這才看向一旁的大貓人,說了一聲:“瑞德先生,謝謝。”
他當然明白,獅人聖騎士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是來安慰自己的。七海旅團中可能還不太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大約也知曉了他與他父母,與舅舅一家之間的事。
“不必謝,其實這時候應當另有人來陪你的,不過你的艦務官小姐恐怕暫時走不開,”瑞德笑了一下答道:“你不嫌棄我這個替代品就成,當然我也明白,比起大男人來,當然是美人兒相伴更合適一些。”
“那可不一定,”帕帕拉爾人拍著屁股上的灰,在那裡嘰嘰咕咕,“女人有什麼好的,又麻煩,又囉嗦。”
“那你的那位阿菲法小姐呢?”大貓人反問道。
帕帕拉爾人立刻像是被戳中了痛腳一樣跳了起來,說著什麼阿菲法小姐是阿菲法小姐,和其他女人能比麼一類令人忍俊不禁的話。
方鴴懶得理會這活寶,回頭看了一眼莊園的方向——那是軍方給他們安排的住處,過去大約是一處貴族的酒莊,不過橫風港被劃給軍方之後,這附近一帶地區都被軍方買了下來。
莊園之中燈火通明,隱隱還能看到天藍和艾小小兩個小人兒在裡面追來跑去,笑聲嘻嘻哈哈遠遠傳來,猶如這寒夜之中的一抹溫暖的色調。
艾塔尼亞的新年將近,當地人有自己的特色慶祝方式——比如冬日祭典,冬青樹與當地的各色美食,不過對於國人來說,最好的還是餃子。那種來自於地球上的獨特的美食,在這個異世界也一樣可以完美地呈現出來。
張柔女士當然要拉著自己未來的媳婦兒一起,這或許是他們在艾塔黎亞的最後一次團聚,熱熱鬧鬧正是國人對於‘家’的定義,而那之後,她與舅舅就要返回地球了。
下一次大家再相見,還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這樣的情形讓方鴴不由記起了自己很小的時候,在舅舅家中度過新年的情形,雖然歷久,但仍舊彌新。至少空氣中飄蕩而來的淡淡的香氣,那其中所包含的家的味道,是一模一樣的。
大貓人按在他肩上的爪子輕輕抬起來,拍了他一下:“其實打算過來看你的,不只有我和帕克而已,大家都很擔心你。”
“我明白,”方鴴搖了搖頭,“我還好,瑞德先生,只是一時間心有點亂而已。”
“我懂你的意思,”瑞德答道:“任何人都有迷茫的時候,這不奇怪。不過我的意思是,除了我們之外,這裡其實還有一位女士也有話想和你說,只是她似乎有些靦腆,還有點不太好意思。”
方鴴微微一怔,不由回過頭去。
順著大貓人所看的方向,只有一片漆黑,臨近冬日,萬籟俱寂。
方鴴有點疑惑地看著獅人聖騎士,瑞德笑了笑,用目光示意他在等等。於是三人就這麼看著那裡,過了好一陣子,那裡的灌木才簌簌抖動起來,黑暗之中有些扭扭捏捏地走出了一個人影,從暗到明,逐漸露出那張方鴴所熟悉的面容來。
“瑞德先生。”唐馨有點羞惱地看著大貓人,咬著一口銀牙。自從從父母那裡聽說了那些事情之後,她也還完全沒想好自己應當如何面對自己的表哥——她悄悄地跟著兩人過來,正是因為猶豫著拿不定主意。
方鴴心中所受到的衝擊,她又何嘗不是如此,十年來自己所熟悉的兄長,忽然之間變成了一個‘陌生人’。她心中既是不安又是迷茫,生怕那個熟悉的人從此遠離了自己的視線——兩人之間唯一血緣的聯絡,竟也失去了。
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心中一下子空了一塊,記憶中一直呵護著自己的哥哥,也要離自己而去了麼?但讓唐馨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是,她心中似乎還隱藏著另一種連她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是不安,但又似有一絲喜悅,縈繞不去。
她硬著頭皮看著面前的方鴴,臉上竟然微微染上了一片紅霞,輕輕吸了一口氣,過了好一陣子,才低聲開口叫道:
“哥……”
方鴴一怔,但看著自己表妹臉上的羞怯表情,不由有點好笑,他還從沒見過糖糖這個樣子呢:
“糖糖。”
他停了一下,換了個口氣道:“你不用擔心,我還在這裡呢。舅舅和舅媽說的那些事情,不用太在意,你還是我唯一的妹妹,這一點永遠也不會變。”
唐馨有點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一陣子,忽然之間不知從那裡生出的勇氣,開口道:“哥,我打算留下來。”
“你說什麼?”
“我說,”唐馨咬了一下唇,堅定道:“我已經想好了,我打算留在艾塔黎亞,和你們一起冒險。”
方鴴有點愕然地看著對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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