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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方鴴的視野之中,遠遠近近的風船一一掛起了帆,白色的,藍色的或者是黑色的,巨大的帆面從橫椼上卷垂了下來,桅杆與桅杆之間用斜向的拉索懸滿了三角帆,遠遠看去像是一片華麗的羽翼似的。
他正靠在這艘船的側舷護牆上,這是一艘典型的巴格式帆,它是專指那種橫主帆與後桅單縱帆的帆船,在近晚期的一兩個世紀中逐漸成為了艾塔黎亞遠洋風帆船的主流。
這艘船要比七海旅人號大得多了,它是一艘真正的大型遠洋帆船,七海旅人號在它的面前的話就像是一個玩具一樣,會顯得有些袖珍。
這艘船上也有經驗豐富的水手們,他們正忙忙碌碌地,有條不紊地讓這條船進入了可以離港之前的最後的狀態。
這些水手或來自於銀色維斯蘭、銀林之矛與各大公會,其中有一半是受僱於選召者的原住民,另一半是選召者——受過訓練的生活職業選召者,要比真正的水手們訓練有素得多——只是培養一個這樣的選召者也價值不菲。
七海旅人號的自動化程度相當高,方鴴也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當水手長敲響了船鐘,橫椼上、網索上、瞭望臺上,每個位置上都有班組長帶著自己的隊伍在值守,好像一艘船上到處都是人。
這艘船——名字叫做‘布里格破浪號’,是星與月議會的財產,三艘星與月之塔術士們的風船之中,也只有這一條是全帆裝翼式浮空艦,銀色維斯蘭與銀林之矛將所有最好的、經驗最豐富的水手都集中到了這兒。
只是因為它是旗艦,待會兒要在那位小姐的帶領之下帶著所有人穿過雲下通道的。整個艦隊最繁重的任務與安危皆繫於這條船上,出不得半點差池,而相反,一旦領頭的船沒出什麼問題,艦隊要透過雲下通道並不困難。
不過相比起來,方鴴還是更喜歡自己的船,七海旅人號小是小了一點,可有一種家的溫馨。彷彿那是一個寧靜的港灣,雖然在空海之上漂泊不定,但港灣之中卻永遠風平浪靜。
他正看著一行人經由船舷與棧橋之間的舷梯走上船來,其中就有一位穿著雕有銀色玫瑰甲冑的女騎士十分顯眼,忍不住驚得跳了起來:
“白雪小姐,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方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得罪了對方,這位騎士小姐對自己總有些冷言冷語的樣子,老實說,他有些害怕與對方打交道。
“這裡是旗艦,”白雪眉頭直皺,“名義上我還是這支艦隊的指揮官,艾德先生你認為我應該去什麼地方好?”
“……”
方鴴一陣無語,他差點忘了這一茬了。
白雪看了他一眼:“我帶了一些人來見你。”
方鴴這才看到白雪身後走上船來的一個滿臉憂慮的年輕人,對方看到他,微微吃了一驚:“啊,是你……”
礦工科爾臉上露出懊悔的神色來:“我早該信任你們的,艾德先生,我沒想到鴉爪聖殿竟是這樣的。”
“他們抓走了瓦里德大叔、我妹妹還有我母親以及其他人,還殺死了小默斯……我不知道小默斯他現在怎麼樣了……”
年輕人越說越難過,臉上不由露出痛苦的神色來。
方鴴默默看著對方,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勸導。
其實他的困境也與他們有一定關係,只是即便沒有發生這一切,古拉港的結局也不會比現在更好。
科爾顯然已經認清了這一切,但因此才會顯得痛苦與絕望。
“大哥哥……”
一個細小的聲音從一旁傳來,方鴴聽著這個聲音有些耳熟,不由向那個方向看去,然後怔了一怔。
他認出了那個小男孩來,正是不久之前自己從basalt手上救下的,他一看到對方,就忍不住想起了那位可敬的母親,心下不由一黯。
“你找到你媽媽了麼?”方鴴蹲了下去,放柔了聲音問道。
小男孩紅著眼睛搖了搖頭。
方鴴心中默然,知道凶多吉少,要不如此,那位女士當時也不會那麼決然。
他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頭髮,柔聲說:“別擔心,總會過去的,你先到下面去,待會兒可能會有戰鬥。不過不用擔心,這裡的所有人都會照顧好你。”
小男孩雖然神情迷茫,但還是點了點頭。
“艾德哥哥好溫柔啊。”
天藍站得遠遠地,正悄悄地對身邊的小夥伴說道。
在她身邊,姬塔和艾小小一齊點了點頭,不過後者把頭點得好像是小雞啄米一樣,而博物學者小姐臉則有些紅紅的。
“古拉港現在已經不安全了,我們把所有人撤了出來,你介紹來的這個人想去救自己的母親、妹妹與朋友,但我們放任他離開等於讓他去送死,因此將他也帶了過來,”白雪說道:“那個小男孩是我們的人從那廣場附近救下的,多虧了你的直播,才讓我們的人找到了他,你還沒有完成對那位女士的承諾對吧?”
方鴴默默看著其他人將他們松下甲板,才回過頭來認真看了看這位騎士小姐,心中對於她的看法再一次改觀:
“謝謝你們。”
白雪搖了搖頭,“帶他們離開古拉只是權宜之計,這樣的人在古拉港還有很多,我們救不了所有人。另外我既不正義也不善良,和你那位公主殿下不同,只會幹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已。”
她瞥了方鴴一眼:“這些人的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要是你能帶領我們找出並摧毀其中一個錨點,那麼這些人,整個北境的命運就會發生改變。但若不能,他們的最終結果與此刻留在古拉的人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那些在灰鴞鎮所見過的每一張對於未來充滿了迷茫與惶恐不安神色的臉,在他腦海之中一一閃過。
他在思索著選召者為這個世界帶來了什麼,它或許不會更好,但總該不會變得更壞。
他以為文明真的會從歷史之中學到教訓。
但事實卻恰恰相反……
星門的時代以來,所謂的選召者的‘神聖使命’或許只是一個宣傳,今天與往昔並沒有什麼不同——它只不過有了一層令人迷醉的外衣——昨日用刀劍,今時用謊言。
大義凜然的光環,掩蓋的不過仍舊是橫流的貪婪與佔有的慾望。
千百年來,或許文明從未戰勝過野蠻。
星門存在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僅僅只是一個轉移矛盾,貪婪與罪惡的宣洩的視窗?
還是正如一些人所宣揚的——是一個偉大而全知全能的存在,賜予他的選民們的一件禮物?
但與其說是禮物,不如說是一份甜美的毒藥,星門帶來了和平與繁榮,但不如說是轉移了一時的爭端。
可矛盾與仇恨從未化解過,它只不過被塑造成了更加複雜的模樣,深埋於人心之中的火焰不過在等待一個時機,頃刻化作燒盡一切的劫火。
流膿的爛瘡總有揭開傷疤的那一刻,一切的行為終會有代價,那些腐朽與醜惡,也不可能永遠沉浸於幻夢之下。
方鴴已經看到了那傷口下面蠢蠢欲動的蛆蟲與吸血的蒼蠅,總有一天會帶著四溢的惡臭,蜂擁而出。
上一次,那場席捲世界的大火燒盡了垂朽的歐洲,並在其後的兩個世紀之中徹底重塑了他們文明的樣貌。
而這一次,它又會燒向誰——
那個傷疤在北境已經揭開了一角,但它影響的或許遠遠不止於此,他可以選擇旁觀——可審判之日到來的那一刻,又有誰可以置身事外?
星門就像是一個冷靜的看客,只旁觀著這一切的發生,並不阻止,但也不加以推波助瀾。
歷史不過只是一次輪迴?
可方鴴更願意相信在那個金色的年代之中,人類對於自身的描述,人類可以從歷史的螺旋之中走出,並永遠克服自身的宿命。
他們的足跡可以踏出太陽系,走向更深遠的星空,又豈會走不出過去時代的桎梏?矇昧終將成為過去,文明所粉碎的,不過只是自身的枷鎖——
眼下的一切或許只是一個迷夢,但過去的一切卻是真實存在的,有些人利用了人們心中的善意,但那至少說明,善意是存在的。
星空會見證一切。
方鴴抬起頭來,向白雪點了點頭。
白雪見著他的樣子,略微有些意外,有些人並不缺乏魯莽,但那並不是真正的勇氣。大多數人害怕承擔責任,因為人心所向就像是一隻無形的手,它會高高將你捧起,也會重重使你落下,你會在雲巔,也會在深淵。
人們愛惜自己潔白的羽毛,因此會遠離這個泥潭,他們並不是害怕甜言蜜語,而是害怕那背後的代價。
因為下一刻你或許會成為英雄,但也可能會成為罪人,可只要真正踏出了這一步的人,也就掌握了有別於他人的信念與力量。
那是真正的力量。
每個像她這樣被培養的下一代的公會接班人,都會被教導這樣一個道理,可又有幾個人真正做得到呢?
在他們這一代中,或許也只有那位公主殿下能有這個勇氣,白雪雖然不想承認,但她至少還能客觀地看待這一點。
可即便是對方,又敢於承擔眼下這份責任麼?
白雪在心中小小地將自己的對手貶低了一點兒。
“……難怪他在當下來這個地方,一個人單槍匹馬殺入星與月之塔,去公開鴉爪聖殿的那些證據。”
而換作是自己,也不一定有這個勇氣,白雪心想,心中不由閃過一絲欣賞與羨慕。
那正是她一直想要表現在外,可並不能真正得到的東西。如果對方是在銀色維斯蘭的話,一定就沒有那位小公主什麼事了。
晨曦會長一定會相當重視他的。
白雪並不知道自己的會長確實有過這個想法,只是方鴴沒有接受而已,她靜靜地開口道:“看起來你是打算當英雄了……”
“啊?”
“不必擔心,我並不是在譏諷你。正相反,銀色維斯蘭與銀林之矛儘量會配合你的。”
方鴴有點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又有那個男孩子沒有一個英雄的幻夢呢:“……那個,謝謝。”
“不必謝,當英雄的同伴是一件很佔便宜的事情,因為我們會均分你的榮耀,”白雪十分冷靜地答道:“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要是你失敗的話,黑鍋是你的,與我們無關。”
方鴴不由苦笑,心想這位騎士小姐可真現實啊,要是蘇菲的話在這裡的話,就一定會和他一起扛的。
“你該不會是在想,那位公主殿下就不會像我這麼不近人情,她絕不會讓自己的朋友孤軍奮戰,一定會和你站在一起吧?”白雪忽然開口道。
“啊……啊?”
方鴴大吃一驚,自己的想法有這麼明顯麼?
“哼,”白雪冷冷哼了一聲:“不過你想得不錯,我和她當然不同,我可沒她這麼濫好心。每個人都要學會承擔自己的責任,又哪有既想要好處,但又不願意承擔風險的好事?”
方鴴臉上的苦笑愈發明顯了,他這才大約明白自己從什麼地方得罪了對方了。
不過他並不是想要什麼好處。
只不過是幹這樣的事情,讓他感到很滿足而已。
七海旅團的每一個人都支援他的決定,這才是他最珍惜的地方,一個優秀的團隊,並不是它本身有多麼強大。
而是這個集體之中的每一個人,都可以承載彼此的理想與信念而已。
……
船上發出長長的號子音,是在通知其他人它準備起錨——
一般來說,風船出港是要有引導船在前面開路,並且也可以幫忙它們在狹窄的港灣之中調整方向。
但幾十艘船一起出港,他們顯然沒有這個餘暇,而且眼下的情況,也不允許這麼井然有序。於是各大公會把出港的船大致分為三批,讓它們先後離港,當然這中間難免會有一些磕磕碰碰,不過在某位艦務官小姐精明的規劃之下,在幾十名經驗豐富的老練船長的通力合作之下,竟然沒出什麼大問題。
雖然她是馬魏-艾伯特——那位考林—伊休裡安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航海家的女兒。
而且外面關於這位小姐的傳聞也相當多,有一些說法說她很小的時候就在父親的船上學習,據說這位小姐在他父親的薰陶之下,具備了最出色的領航員的本領。
但傳言林林總總,總會有一些失真,再說她曾經被禁足過好多年,誰又知道這位小姐是不是還真有的那個本事?
虎父犬子的事情,也是時有發生。
因此在真正露一手之前,就算是那些對於馬魏-艾伯特這個名字如雷貫耳的老船長們,對於這位小姐也還是懷著將信將疑的態度。
不過眼下,已再沒有質疑的聲音,在港口之中規劃航線,在儘量短的時間內移出這麼多船,這可是一件精細活,一般的船長都不一定辦得到這一點。
畢竟大多數人對自己的船瞭若指掌,但要統籌規劃卻是一籌莫展,那是船團主,艦隊司令的水平。
在希爾薇德指揮下,第一批先離港的是小船,他們離開港灣之後停泊在外面等待與大部隊匯合。
而第二步,各大商會被徵用的船,這些武裝商船數量眾多,它們不離港,真正的大船很難一齊開得出去。
但它們速度不快,轉向遲鈍,若不先把小船調離出去,空出航道的話,一時之間要將這些船航出港口也是一件天方夜譚的事情。
而在武裝商船有條不紊地離港之時,各大公會事實上也開始了對外圍防線的撤離,最先撤離的一批人事實上已經回到了船上。
只是防線的內移,意味著追兵也出現在了碼頭之上。
霞月與那些自由選召者是第二批進入防線內的,本來銀色維斯蘭與銀林之矛的人要他們最先撤離:
“你們自由選召者先上船,你們沒有一個統一的指揮,待會可能會來不及撤離,這邊的防線就交給我們了。”
那個銀色維斯蘭的指揮官是這麼說的。
不過霞月直接了當地拒絕了對方,他是弗洛爾之裔的成員,還沒淪落到要靠彩虹同盟可憐的地步。而且那些自由選召者們也支援了他,他們不想讓這些大公會的人看不起。
霞月還是第一次感到這些自由選召者其實也蠻不錯的。
自由選召者認為大公會的人驕橫跋扈,而大公會的人何嘗不認為自由選召者們自由散漫,兩邊互相都看不起。
但霞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運氣好,還是別的什麼因素,他遇上的這些人還蠻合自己胃口的,和他們一樣驕傲有榮譽感,而且在戰鬥中的表現也還不錯。
當然比不上他們精英團的成員,可弗洛爾之裔在眼下這次計劃之中的前後表現,實在是不值一提。
他都不好意思提自己是弗洛爾之裔的人。
那銀色維斯蘭的指揮官倒沒為難他們,直接將一段防線劃給他們負責,而他們這些人也沒讓對方失望,一直堅守到了現在。
此刻通訊水晶中再一次傳來對方的聲音:
“霞月,冰閃,我們所有人都準備撤離了,你們馬上撤入防線之內,所有人都走,不要留下任何人。”
“會有其他人來和你們交接防線,他們是負責斷後的。”
冰閃就是那個領頭的自由選召者的id,這一次霞月沒多說什麼,他知道以他們這點實力是不配斷後的,斷後是個技術活,不是什麼人都可以乾的。
他只向對方招了一下手:“閃人。”
然後整個防線的人立刻開始後撤,冰閃清點了一下人手,發現少了兩個,又在通訊頻道之中問了一遍,才將對方從附近的一棟建築之中找出來。
自由團隊就是有這個麻煩,要是他們弗洛爾之裔的精英團,令行禁止,絕不會出現撤退少人這樣的事情。
眾人沿著七號碼頭的方向向棧橋內撤退,但才走到一半,忽然看到前方的通道之上閃現出一片明滅不定的光與影。
那些光影交錯流轉著,猶如一片虛無的紫色火焰,正在眾人面前轉為現實的存在。
“影人!”
霞月聽到身邊冰閃大喊一聲:“這裡怎麼會有影人!?”
“到處都是,”其他人也紛紛驚叫了起來:“它們從四面八方過來了,我們被圍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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