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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雲層燃盡了最後一縷火焰,天空不時有浮空艦化為璀璨的火光,宛若墜世的流星,最終消失殆盡。
少女正將手從粗糲的柳木扶手上鬆開,蔚藍色的眸子裡折射著那樣追憶的光彩,彷彿是存在於孩提時代的某個夢境之中,與那時穿過玻璃窗戶的一束午後的陽光一樣。
“我曾經見過這樣的場面呢。”
“……不過那還是在祖父講述的故事之中,禍星,巨龍與從黑暗之中湧現出的無窮無盡的爪牙,文明不止一次被逼到邊緣,而我們的先祖們,曾與一支高貴的種族一同並肩作戰過……”
那眸子裡湛藍與清澈之中折射的一點光輝,貴族千金用猶如夢囈一樣的語氣說道,她回過頭去,注視著天藍幾人一動不動的目光。
努美林精靈離開這個世界七個世紀之後,凡人們大約想不到歷史還有捲土重來的一天,而且這一切,彷彿正如屠龍者的後代刻在龍角上那個的箴言一樣:
‘勿忘已逝之敵——’
天藍腦子裡一剎那就浮現出了這句話來,小姑娘仿若不由自主地回憶起了那一夜之後的漫長旅行與經歷,就好像身不由己地踏入了一條冰冷湍急的河流之中,而等到他們回過神來之時,便已身處於此處。
她正緊緊地拽著船舷,踮著腳尖,極力使自己能看清外面的情形。而縱使是一向膽子大得驚人的她,此刻也不由產生了一種因緊張而窒息的感覺。
天藍蒼白著臉色,看著天空之上交戰的雙方,此刻任意一方皆已失去了最後後退的餘地。
在那裡銀色的風艦——銀色維斯蘭的旗艦正映著晨曦,猶如一柄閃耀的刀刃一樣,切入了影人艦隊的正面。而在它的身後,是交戰的雙方早已展開的隊形。
接著是一陣猛烈的炮火與爆炸,閃光,勁風與灼熱的氣流立刻卷得七海旅人號搖晃不已。
在火光到達的那一剎那,一個不可抑制的念頭從天藍心中升起:
‘或許這一切背後都有某種冥冥之中的必然?’
可又是誰推動著他們來到這裡呢?
是那位旅者之憩的主人?
還是那雙潛藏在暗處的,金色的眼睛。
但她稍一恍惚,便猛地感到身子一輕,幾乎要被吹飛出去。天藍這才落回現實之中,忍不住尖叫一聲,但馬上感到一隻手穩穩抓住了自己,她抬頭一看,才發現是水手巴金斯。
巴金斯猛一下將她拽了回來,落回甲板之上,然後才交到一旁洛羽手上,並示意小夥子看好自己的小女友。天藍心懷惴惴地站穩,握著洛羽有些溫暖的手,這才滿懷感激地看了前者一眼。
只是水手長並沒有心思回應他們,巴金斯臉上的神色說不上輕鬆。
“塔塔小姐,”在後面,羅昊也一手按著盾,一面回頭喊道:“能衝得過去麼?”
而在劇烈地搖晃與顛簸之中,妖精小姐只給了眾人一個簡單的答覆:
“能。”
兩支艦隊正在頭頂之上交匯。
緊接著便是交織的火光,蓋過一切。
不過在眾人之間,那明亮的火光不過照亮了唐馨臉上的一絲憂慮而已,少女正低著頭品味著之前的話。她猛然抬起頭來,問道:“我哥他不會有事吧?”
希爾薇德微微一怔,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
“或許。”
“或許?”
唐馨有些不滿地看著面前的貴族千金:“說起來你不才是他的正牌女友麼,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這件事?”
希爾薇德敏銳地聽出了少女言語之間淡淡的敵意,她仔細地看了看後者,一笑道:“但艾德他作了決定,一定會有幾分把握。不過在這個戰場上,誰也無法預計下一刻會發生什麼,不是麼——”
“是的,我早知道這一點,所以為什麼你當初不攔住他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唐馨有些心煩意亂地問道:“你明知道他有時幼稚得一塌糊塗,他是七海旅人號的艦長,他理應當留在這裡不是麼?”
希爾薇德搖了搖頭:“我倒不這麼認為。”
唐馨一愣,看著後者。
但希爾薇德略微思索了片刻,才答道:“在空海上,男人們有追尋自身意志的權力,不是麼?”
唐馨微微張了一下嘴,彷彿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情一樣,她總感到自己與對方之間有一道巨大的時代的鴻溝,愣了好一半晌才反應過來:“又是這樣的話……恕我無法理解,你的父親馬魏爵士不也是這樣的麼?,因為男人們總有任性的權力,所以他就可以擅自把你獨自一人留在這個世界?”
希爾薇德眼中略微閃過一道光芒。
留意到貴族千金目光之中的黯然,唐馨才一下子驚覺自己似乎說過頭,她立刻感到有些後悔,自己平時並不是這個樣子的,只是那一刻就彷彿是某種不計後果的衝動,讓她脫口而出那番話來。
她張開口,但一旁水手長便已一臉嚴肅地回過頭來,認真地看著她說道:“雖然你是艾德先生的妹妹,但請你明白,我也不希望大小姐再一次聽到類似的言論。”
不過希爾薇德伸出一隻手,先攔住了自己的水手長。
她略帶歉然地向唐馨一笑,答道:“不必在意巴金斯的話,你說得也沒錯,只不過父親給予了我現在的一切,作為她的女兒,我實在沒有責備他的立場。何況,我的母親生前對於他也沒有半分怨言,人們說他是個偉大的人……我,其實也可以理解母親的一些想法……”
“對不起。”唐馨輕輕嘆了一口氣。
只是看著面前這個淡淡笑著的人兒,她心中忽然不由自主生出一種深深的挫敗感來:“所以你認為我哥也是那樣的人麼,讓你不計一切卻維護他的任性?”
“我想那或許並不是任性,”希爾薇德搖了搖頭,“艾德他說會守護我的理想,而我們彼此之間相互約定著。我或許並非來自於你們的那個世界,也與你們也有諸多不同,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或許比你們更能理解他的一些堅持。”
“哪怕他那些不過是傻瓜一樣的想法?”唐馨脫口而出,但馬上便看到貴族千金目光之中明顯有些愕然的笑意。
她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又問了一個傻問題。
少女心中一時不由湧出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惑。她想,這也算是愛麼?但愛難道不應當是自私的,或許說,它至少不應當是眼下這個樣子。
可面前的人兒是如此的堅定,那怕再不甘願也好,唐馨也不得不承認,哪怕用最苛求的目光來看,自己也很難挑出什麼毛病來。如果交換位置,她甚至有一些羨慕自己那個笨蛋表哥。
她閉上嘴,轉過頭去,用有些出神的目光看著雲層之上那片交織的閃光,問道:“所以你就放任他去當什麼‘英雄’了?”
希爾薇德只會心一笑。
在那個描述傳說的時代,人們心中總會誕生出許許多多的英雄。
但所謂的英雄,其實不過是人心之中的稱謂,有一些人與其說是為他人,不如說也是為自身——
但她的追求則更加簡單。
“你知道麼,糖糖……”少女輕聲說道:“其實艾德他啊,充滿了自信的時候,真的很迷人。”
唐馨張了張口,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作答,她沉默了好一陣子,才用一個不是話題的話題結束了這番對話。
“戰鬥快接近尾聲了。”
“是啊,戰鬥快接近尾聲了,”希爾薇德笑著點了點頭,並不顯得意外:“糖糖,要是我們回不去的話,在另一個世界,你和你哥哥,艾德他,還會記得這裡曾經發生的一切麼?”
唐馨回過頭來,看著貴族千金,好像要記住後者這一刻的表情一樣,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那一切不會發生的。”
只是還有一句話她並未開口,因為她心中再清楚不過,那個笨蛋又怎麼可能忘得了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呢?
……
巨大的風艦猶如一柄銀色的刀刃,正面刺入了影人的艦隊之中。
只有直視那閃耀的火光,翻卷的焰流之時,白雪才能嗅到戰場上那猶如鏽鐵的氣息,空氣中瀰漫的焦灼,與血與火的味道。巨大的轟鳴,掩蓋了一切呼喊,那彷彿連時間都變得緩慢下來,兩頭搏殺的巨獸,每一分每一秒,皆將爪牙更深入對手的軀體與咽喉之中。
血流漫野。
垂死掙扎的廝殺逐漸變得動彈不得,對手與對手之間皆耗盡了最後一分力氣,她只機械地從後面的學徒手上接過裝好彈的魔導銃,舉起,扣動扳機。
火光閃耀之間,雙方在硝煙之間彼此接近,煙霧背後瞳孔之中閃爍著紅光的構裝體一臺臺倒下,身邊也不時有人中彈,但馬上便有人從後面補上位置。
熟練的騎士逐漸變少,頂替上來的人越來越多的是佩戴著後備隊臂章的見習生,槍聲開始變得零散,而醫療官在後面喊得聲嘶力竭:
“復活室還有百分之三十能量!”
“百分之二十!”
“百分之十七……”
“讓復活次數多的人先頂上來。”
白雪回過頭去,她在之前的戰鬥中喪失了一部分聽力,只能勉強感受到火炮出膛之時的震動。
遠處連炮火的光芒彷彿都變得緩慢起來,她看著飛旋而至的炮彈從不遠處擊中了船舷,帶起的火光與衝擊波席捲著破碎的木片,炸飛了一排排人手。
戰鬥已經進入白熱化,只是僵持的戰局並非沒有意義,因為在雲層的下方,那片白茫茫的大地之上,由七個公會構成的兵團,正猶如一道滾動向前的刀刃,融化擋在他們前方的一切抵抗力量。
身披厚甲的騎士們在戰場之上縱橫馳騁,猶如幾道洪流,從灰騎士的僱傭軍一方交織的火線之中撕開了一個又一個的口子來。
緊隨其後的是穿著黑色戰袍的重步兵,由鐵衛士,步行騎士與角鬥士構成的鐵流,手持巨盾,將一排排大劍巨矛推上鴉爪聖殿一方的防線,隨後整個防線皆開始動搖,並向後退卻。
然後演變成一場無法抑制的潰敗——
潰退的僱傭兵在廣袤的雪原上上演了大逃亡的場景,灰色的潮水褪去之後,然後才洗出這個世界真實的色彩,那是耀眼的白,與刺目的紅,斑駁的黑色與灰色,與滾滾升起的濃煙。
一面面懸掛著渡鴉的大旗倒了下去,遠遠近近艾爾帕欣平原之上數座堡壘之上升起了屬於北境諸多公會的旗幟,在火光之中人們搖晃著他們手中的旌旗,引導著同僚們越過血與火,繼續向前。
“再快一些。”
“再快一些。”
每個人心中,似乎此刻皆默唸著同樣的話語。
從雲層之中墜落火光,彷彿是這場戰爭最後的倒計時,懸於一線的勝負,似乎已經近在眼前。
而艾爾帕欣就在前方,他們終於失去了最後的桎梏,此刻能有多快抵達那個地方,僅僅取決於他們能多快趕到那白色的高牆之下。
於是戰場上重新響起了號角的嗚咽,衝在最前方的輕騎兵已經開始脫離大部隊,並形成數道鋒矢,向著地平線上的艾爾帕欣狂奔而去。
從上空俯瞰,地面之上的戰場已經明顯地分出了幾個層次,輕騎兵,重騎兵與後面的步兵完全拉開了距離,而在他們前方,崩潰的僱傭兵早已完全無法形成任何有效抵抗。
整個戰場彷彿皆在發足狂奔——
而就在那一刻,艾爾帕欣城頭之上忽然綻射出一道耀眼閃光,沖天而起的火焰在那一剎那扯碎了這座北境巨城西面的城門,並使之轟然坍塌了下去。
地面微微震顫著,城牆之上源源不斷攻過來的城衛軍在那一時間幾乎愣住,而守在那塔樓之上的一排排靈巧構裝也忽然之間停了下來,緊接著後面傳出一陣低沉的歡呼聲。
一排排構裝體的背後,是死守在那裡的一群年輕人們,他們身上還穿著灰色的鍊金術士的風衣,而有些人還掛著見習的領徽,此刻幾乎人人掛彩,每個人都顯得有些灰頭土臉的。
不過正是這個時候,年輕人們臉上明顯掛著與之不相稱的巨大的驚喜與笑意,其中一個年輕的鍊金術士甚至還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同伴的肩膀:“克里斯,我們成功了!”
只是被搖晃得有些站不穩的年輕人一時間還未反應過來,正顯得有些愕然。
畢竟他從被迪克特推薦來這裡學習魔導的技藝之後,不過才過去了區區兩年不到的時間。雖然自離開伐木場之後,他偶爾還會想起當時所發生的一切,也還能記起那個自己所一路追尋著的那道影子。
他之所以踏上這條道路,當然或多或少是受那一夜所發生的一切的影響,他當然希望有一天可以再一次與那道影子的主人見上一面。
但他沒想到的是,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
並且他甚至可以與自己所崇拜的那個名字並肩作戰了。
“我們成功了?”克里斯心中仍滿是不可思議,以至於語氣都有些不確定起來:“只要守住這個地方,我們就可以奪回艾爾帕欣?”
但他的同伴用力點了點頭:“多虧了阿奎特先生他們送來的爆炸物,炸掉大門之後,我們至少就成功了一半。眼下只需要再堅持一會兒,等待援軍抵達就可以了!”
克里斯不由自主舔了一下有些發乾的嘴唇,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再抬頭看了看窗外。
但他當然看不到艾爾帕欣上空的廝殺,而只有雲層之間不斷的閃光,與墜落的煙塵,仍舊描繪著那裡正在發生的一場慘烈的大戰。
但至少這一次,他不再是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了。
“接下來就交給總會的大人物們了,”那個年輕人繼續說道:“不知道他們進攻騎士團總部是否順利,我聽說銀風騎士團佔據了第七和第四街區,要是沒辦法攻破中間層的話,只怕接下來會有些麻煩。”
克里斯輕輕點了點頭,目光透過天花板,不由自主地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
白雪也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
地面上的戰鬥毫無疑問已經進入了最後的階段,艾爾帕欣的城牆已宣告易主,只是不知道聖選者們從港口下層攻入上層還需要多少時間。
以及還趕不趕得上在那之前收回那個重要的錨點。
但越是到了這個緊要的關頭,卻反而越是令人無法安心,影人們明顯已經察覺了他們的意圖,變得焦躁起來,並開始嘗試突圍。
“它們在重新集結!”
觀察手敏銳地抓住了影人一方的動向。
但白雪顯然不會給對手這個機會,雖然她已經不清楚自己一方究竟還剩下多少力量,犬牙交錯的戰場早已將雙方都徹底拖入了這個漩渦之中。
但泥沼對於交戰的雙方來說都是相互的,對手在一開始所犯下的錯誤,此刻已經化成了最致命的薄弱環節。白雪心中無比清楚,他們並不需要消滅對手,但只需要拖延時間。
“攔住它們,”她斬釘截鐵地答道:“不管付出多少代價,哪怕是我們自己迎頭撞上去也好,能攔多久就攔多久。把我的命令傳達下去,我們不需要打得有多,那怕是死纏爛打,也必須把它們釘在那個地方。”
少女停頓了片刻,回過身去。
一道耀眼的光芒劃過天際,那湛藍的光輝讓每一個人皆認出這力量的源頭,選召者一方的龍騎士們仍舊在與影人們戰鬥,那戰鬥顯然並不輕鬆。
而這也意味著,他們的頂層力量在一時之間並無法幫上他們什麼忙。
站在那兒的不過是光染,後者在這裡幫忙頂替在之前的戰鬥之中陣亡的傳令官的角色,兩人在公會時常會因為理念不合而爭執,但此刻只不過是默默看著對方。
“告訴他們,光染,”白雪輕聲開口道:“主艦隊從現在開始不會再下達任何命令,請各艦自行發揮,能釘死它們一分鐘,就釘死那些怪物一分鐘,能釘死一秒鐘,那也一秒鐘也不能後退。”
“我不要原因,只要結果。去告訴每一個人,此時此刻我們的目的有也只有一個,那就是奪取勝利。”
光染沉默了片刻,才微微點了點頭。
那耀眼的藍光已經漸漸消散,最後只留下零星的閃光,白雪看著自己的同伴離開,才轉過身去。她仰著頭,看著灰霧瀰漫的戰場之上,閃耀的火光之間所描繪的最後的光景。
一切都安靜了下去,彷彿連從遠處傳來的炮火轟鳴之聲都變得遙遠而疏離——
選召者們的艦隊正在分崩離析,化為最後耀眼的火光,而關於那場戰鬥的最後結果,事實上在這個戰場之上的每一個人尚還不得而知。
而一切的命運,似乎都交到了那隻無形的手上。
但只是有那麼一剎那,白雪似乎在天邊的盡頭看到了一點明亮的閃光,那閃光在影人艦隊的中心綻放出來,映襯在她眸子之伸出。
少女微微一怔,忽然才想起了什麼。
她立在原地微微發了一會兒怔,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比自己還小上一些的少年,對方也在那個地方麼?這場戰鬥的來歷,可以說也皆因對方而起。
那麼對方還活著麼?
但在這廣袤的戰場之上,一個人又能改變得了什麼呢,她腦海之中反覆浮現著許許多多的名字,那些從十年王朝,以及聖約山之戰以來所閃耀的id,一個個皆消沉在黑暗與虛無之中。
每個人都有過不切實際的幻想。
但他們實際上並不能真正改變什麼,甚至那怕當下也是一樣,或許在這場戰爭之中人們能記住一個又一個的名字,但那之後呢?
所有的一切還是會回到原來的軌跡之上……
白雪輕輕搖了搖頭,感到自己似乎有些過於多愁善感了。但她加入銀色維斯蘭,何嘗不是因為如此,一個人的力量,在這樣的環境之下顯得如此的微薄。
只是在這個想法終結的一剎那,那個遙遠的方向上,那亮光似乎再一次閃現了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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