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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鴴躺臥在羊毛織就的床榻之間,宛若陷入柔軟的雲海之中。四周寂靜無聲,只有微弱的香氣在空氣中瀰漫。那是澹澹的松柏香,讓他彷彿置身於幽靜的森林之中。

胸口處還有一個不安分的小不點。令羊毛絨毯捲起一個鼓包來,像蟲子一樣在下面爬行,進而探出頭,張牙舞爪來發出可怕的聲音:

“嗷嗚——!”

妮妮從毯子下面蹦了出來,試圖嚇他一跳。

方鴴只用一根手指頭就將這小傢伙按了下去。

他側過頭去,看著一旁端坐的妖精小姐,“你真的記起來了,塔塔小姐?”

塔塔坐在床頭的矮櫃上,那張矮櫃由堅實的橡木製成,散發著古老木質的氣息。矮櫃上擺放著一本古舊的書籍,封面上寫著某地的地理志,大約是希爾薇德的書。

塔塔將書當作沙發,指尖掂著茶杯杯把,一時沉默地輕輕點了點頭。

“騎士先生想要聽聽麼?”

方鴴下意識看向希爾薇德,試探性地問:“希爾薇德也一起?因為……因為塔塔小姐也是船上重要的一員。”

艦務官小姐眉眼彎彎,因為他的笨拙而輕輕一笑。她道:“其實塔塔小姐已經和我說過一遍了。”

“啊?”

方鴴一呆。

希爾薇德溫柔地伸出手指,用食指、中指與拇指抵在後者額頭上,重新將他壓回去。她笑著道:“我們的船長先生好好休息,讓塔塔小姐給你講那個故事。”

她端起杯盤直起身來,道:“我去給你們準備些吃的。”

她提起裙襬微微一欠身,轉身走了出去。外面很快傳來掩門的聲音,一連串輕盈的腳步聲落在走廊外。

房間內重新安靜了下來,這片刻寧靜之間,從外面傳來的聲音反而愈發清晰,教堂區的鐘聲,風吹過樹葉的摩擦聲,沙沙作響。女僕小姐所種的藤蘿在窗格外晃動,一片養眼的新綠。

塔塔小姐羽毛一樣的眉毛輕輕蹙著,過了好一會兒她才開口道:

“希爾薇德小姐的心情好了許多。”

方鴴點點頭應道:“是的,好像離開考林—尹休裡安踏上旅程之後,她一直都很開心,我也很開心。”

妖精小姐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兩人心靈相連,她自然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但一時不知該怎麼開口,只搖搖頭道:“不是的。”

“不是的?”

方鴴微微一怔。

但他忽然感受到了一段來自於自己龍魂小姐的想法,不由微微露出驚訝的神情——艦務官小姐竟會那麼擔憂?

他沉默了下來,胸膛之中只剩下湧動的責任,他不止一次答應過艦務官小姐不再冒險,但希爾薇德其實並不是不能明白探險家所追尋的一切。

正如同她憧憬自己父親的追求一樣,她所要求的不過只是簡簡單單不丟下她一個人去冒險而已,而那微小的情緒之中,還孕育著另一份隱隱的憂慮。

他不由沉默著致以歉意。

“很抱歉,讓你們擔憂了。”

“你沒有做錯什麼,騎士先生,”塔塔答道,“所以不必道歉,是我擔憂太過了。”

“因為我出生於羅夏爾,從出生開始就聽著那個妖精與人類之間的故事長大。從黑暗之中誕生了光明,於是我們與凡人之間定下契約,並從光中鑄造出屠龍的寶劍——”

“五把聖劍,五位凡人的英雄,五隻陪伴他們的妖精。妖精從誕生之日起就對外面的世界充滿了好奇心,我也帶著那樣的好奇心而成長,學習與閱讀,日復一日地練習魔法的技藝,直到成為一位謹守秘密的守護者。”

“我本當有一位屬於自己的英雄,那也是我誕生的使命,因為黑暗之中的敵人從未被擊退,只不過隱藏於這個世界每一個角落,隨時準備捲土再來。昔日之敵,必將重來,已行之事,必將再有。”

妖精小姐沉默了片刻,眸子裡的思緒猶如凝固了歲月的厚重。

她再抬起頭來,注視著自己的騎士,用帶著那種追憶的口氣講述道:“騎士先生,願意聽我講那個故事麼?”

故事開始於那個繁星閃爍的盛夏。

白樹環繞的羅夏爾,山丘之中林廕生長,鳥雀低吟,一位妖精少女誕生了。

她正是妖精們的公主,晨與星家族的新長女,連崇山與聖樹都為之歌唱著,為她定下了一個冥冥之中命運所鐘的名字——

塔塔-大拇指-晨星。

崇山與聖樹之所以歌唱,是因為古老的預言有了歸宿;

那高高的尖塔映著月亮,清澈的光流入湖面之上。

一位公主誕生了,她必有屬於自己的騎士;

而眾願所歸之地,是古老的星與月的預言。

先古的諸王沉睡著;

共同見證那個夢境,化為現實。

銀色的高塔,在火海之中淪陷;

繁星升上了夜空,

夜鶯淺淺地低吟著。

門扉必將再開,

昔日的道路必將重現。

妖精的公主日復一日地成長,但英雄卻並未出現,技術的推進止步不前,反而從那個銀色的噩夢之中洞見了魔王的目光。

鍊金術由古老的過去之中提煉,努美林精靈從翠之星裡精煉出公式與法則,並將它鑄造為劍予以凡人,以抵抗黑暗世界的生靈。

但今日的火焰來自於舊日的錘鍛,凡人的羽翼亦來自於巨龍的鱗片。誕生於另一個世界的技術,也必將引來另一個世界的注視,以將來之日的劍抵禦他日的敵人。

所以,敵人必將重歸。

第三禍星將是第二禍星的復現,翠星之後,將是赤火。

塔塔所講述的那個故事,是秘學士們所謹守的秘密,精靈們逐漸離開這個世界,他們將最後的一把劍予以了凡人,這把‘劍’是一頂王冠。

那頂冠冕的名字。

名為海林王冠。

凡人不擅長魔法,是平凡如塵埃一樣的種族,但雙聖樹已經在火海之中付之一炬,新的泰拉卡長成至少需要一千年的時間,千年的時光之中還會有陰影重臨,冬日再現。

精靈們已經等不到那一刻來臨。

他們不得不離開這個世界。只是與翠之星的戰爭尚未結束,門扉一旦關閉,等待著這個世界的只有毀滅。

於是精靈們創造了鍊金術,它們從翠之星上得來靈感,並將眾星折射於以太之中,於是艾塔黎亞的第一次創生誕生了,以凡人之手行神祇之事。

精靈們看出這是一種潛力無窮的能力,並將它交予凡人之手,以期那個平凡的族群以自身羸弱的力量去驅動那無限的可能性,並在它們再一次返回之前——

抵禦黑暗的進攻。

但一千年過去了。

精靈們並沒有回來。

反倒是選召者推開了世界之門。而凡人們也在這一千年之中遠遠超過了贈予者的期許,一個個傳奇般的名字銘刻在那漫長的歷史之中。

歷史的兩端,是精靈與人類,鍊金術與黑暗巨龍的故事,五把屠龍聖劍貫穿於這段歷史之中,其背後譜寫下無數位凡人英雄的傳說。

從四葉草平原奠定落幕的一戰,到一千年之後的而今。

許多的歲月過去了。

方鴴靜靜聽完了那個故事,只是那個故事其實並未講完,只有一半。不過故事之中的黑暗巨龍栩栩如生,煙塵之中的金色童孔宛若火焰熊熊燃燒。

冰冷的床榻在他的背部輕輕延展,彷彿是來自北境的凜冽寒風,只是並不令他感到寒意。床上的羊毛絨毯則如同龍鱗,細膩且溫暖。

許久,他才從那個幻境之中回過神來,輕輕問道:“所以精靈們真去了那門扉之後?”

門扉之後,是第三世界。

他並不為努美林精靈的離開而感到惋惜,因為他也從未見過那個時代,也沒見過真正的末裔,今天的艾文奎因與洛雅精靈們與他們的先祖並不相同。

傳說中,精靈是光以太的子民,他們是巨龍之外最擅長魔法的種族之一,甚至建立過足以媲美於辛薩斯蛇人的帝國的精靈王廷。

那裡矗立的聖白樹,一度卷顧了精靈們數個世紀之久,直至災難降臨,世界傾覆。

一切猶如輪迴——

黑色王座降臨,古老的諸國在火海之中化為飛灰。

不過時至今日,人們仍舊可以從昔日的遺蹟之中一窺其輝煌。辛薩斯時代的遺蹟往往藏於地下,和蛇人的傳承一樣詭秘而深邃。

而精靈們的遺蹟宏大壯觀,與森林共存,但依舊能從那斑駁的石柱之間尋找出舊日繁盛之景,它曾與蛇人們帝國共處過一個時代的末尾。

並同樣湮滅於歷史之後。

不過方鴴好奇的是,天之扉真的存在,原來銀之塔早已知曉努美林精靈是從門扉之後離開,並再也沒返回這個世界。

所以馬魏爵士所尋找的並不是一個妄想,第三世界是切切實實存在的,但那門扉之後的下一個世界究竟是怎麼樣的,精靈們還在那邊麼?

從第一大陸橋被發現,探險活動興起,對於第二世界的開拓真正開啟已經是近半個世界之前的舊事;而今對於天之橋的探索方興未艾,他絕不能再錯過一次了。

那可能他們這一代人一生僅有的機會。

但七海旅人號尚未真正談得上揚帆起錨,談那些還為時尚早,方鴴又將思路收束回更現實的問題上。

他問:“塔塔小姐你說的是真的,鍊金術最早竟是來自於蒼翠?”

妖精小姐輕輕點點頭。

“我從高塔之中找回了缺失的記憶,那段記憶之中是這麼告訴我的。”

“確切地說,”她輕輕答道,“精靈對於星輝本質的理解,是來自於一個幽影的世界,那個世界在蒼翠的世界之中早已消亡,只剩下一片乾涸的大地。”

一個念頭下意識從方鴴心中升起。

他曾見過那個世界,在阿來莎向他展示的幻境之中。那是影人們的誕生之地,他最初以為那裡是在淵海之下,但現在看來並不然。

但如果阿來莎自己也是黑暗巨龍,那麼她來自於那個世界也很正常。

雖然她說那不是她的記憶,但她本身就是誕生於艾塔黎亞的新生代黑暗巨龍,而巨龍的記憶源流於血脈之中,她繼承的可能是來自於先祖的記憶。

他忽然恍然大悟。

影人們的浮空艦,魔爐生物,都與這個世界的鍊金術構造物如此的近似,原來它們本來就係出同源。鍊金術士們只是用敵人的力量,在對抗敵人。

那麼……

眾星裝置其實?

一些紛沓而至的想法湧入了他的腦海之中,將原本零散的線索串聯在一起,帝國對於眾星裝置的研究——他原本以為是與邪教徒有關。

但他確實也從霍爾芬學院二十年前的遺留物之中拿到過一件未完成品的裝置,爵士的老僕人認不出那是什麼,但他卻認得出來。

那就是眾星裝置。

所以其實在接近半個世紀以前,相關的技術就在帝國有所傳播了,那時餘量技巧與多重並行還是一個人所未知的名詞。

事實上帝國的鍊金術革命之中,也方方面面可見相關的影子。他手上的‘半人馬殲滅者’那個新系列的構裝,就明顯可以看到一些相關技術的應用。

他不得不懷疑,當下所見的一切,其實可能是半個世紀之前技術的推廣所致。

但這一切又與迷霧之海下那艘沉船又有什麼關係?

不。

一道閃電劃過方鴴的腦海——應當還要更早。

他忽然記起一個至關重要的細節,他在另一個地方見過眾星裝置,那就是諾茲匹茲的大礦區之下,三位帝國天才工匠留下的地底實驗室之中。

那件……傑爾德姆留下的機關。

他心中一震,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想法,‘如果那三位天才鍊金術士在地底找到了蒼翠之星的碎片,那麼他們從翠之星之中得到源源不斷的靈感就說得通了——’

因為精靈們的創生術本就起源於蒼翠之星中所見的眾星與星輝的本質。

原來——

這才是眾星裝置最初始的來由。

那麼之後的一切……

他抬起頭來,才發現塔塔也正用平靜的目光看著他,“騎士先生也想到了。”

“是的,我已經想到了。”方鴴點頭。

鍊金術的本質是認知星輝,讓其將元素塑造成必要之物,塑造的過程之中消耗的只有以太而已,而那就是鍊金術士們所見星空的來由。

它曾來自於蒼翠,但經由精靈與凡人改造之後,鍊金術已與它所誕生的那個幽影的世界有本質的不同。

“影人們抽取世界本源的力量來塑造一切,整個世界都曾被它們所征服過,”塔塔安靜地答道,“但騎士先生還記得麼,我曾經說過星門的內外本質是資訊的交換。”

“聖選者們帶給這個世界的,其實是新生的活力。”

“兩個世界彼此交換的資訊,資訊的總量並未減少,反而增多了。舊有的星輝沉寂了,但總有新的星光誕生,即便是那些沉於淵海之下的世界,有一天也是會重新升起的。”

“但是……”

方鴴其實已經看到了那個最後的結果。

“影人們耗光了它們世界的最後一絲生命力,”塔塔頷首道,“因此他們的世界成為了一個完全乾涸的世界,它們自身也化作了片段一樣的存在。它們並不是不死,而是從未活著,我們殺不死他們在某一個時刻的片段,但它們終歸會和世界一起消亡。”

方鴴已經完全明白了過來,帝國人為什麼會對塔式魔導爐感興趣,真相原來如此簡單。

那三位天才的技術傳承原來並未斷絕,帝國從一開始就在使用它。

只是越是從蒼翠之星中獲得的技術,越是靠近於影人們原本的技術本源,他終於明白那位皇帝陛下為什麼會背信棄義,並下定決心將三人共同的成果付之一炬。

因為那是在飲鴆止渴。

那並不是一個新時代,而是在重蹈另一個世界的覆轍。

“帝國人這是在玩火……”方鴴反應了過來,“阿俄娜她因為身體的原因,並沒有看到完全的真相。那位皇帝陛下應當才是正確的,他從那些技術之中看到了隱憂,才會下定決心作那樣的事情。”

“只是……那位皇帝陛下應當最終還是沒有下定決心將那些資料銷燬,在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離世之後,一定又有人重新拾起了那些研究。眾星裝置……帝國的新技術革命……因此才會有這些東西……”

但塔塔搖了搖頭,“他應當沒看到那麼遠,那位皇帝陛下看到的應當是另一個隱憂。”

方鴴微微一怔。

“還記得我之前講過的故事麼,騎士先生,”妖精小姐開口道,“今日的火焰來自於舊日的錘鍛,凡人的羽翼亦來自於巨龍的鱗片。誕生於另一個世界的技術,也必將引來另一個世界的注視,以將來之日的劍抵禦他日的敵人。”

“所以,敵人必將重歸。”

當你凝視深淵,深淵也凝視著你。

精靈們給予凡人的鍊金術只是擊退了黑暗,而並未使禍星之災徹底消弭,因此才會在那之後還與黑暗巨龍維持了數百年的戰爭。

蒼翠四分五裂,化作無數碎片,但凡人們從蒼翠之中獲取力量,必將使禍星再臨。不過區區一千年之後,第三禍星便再度接近了艾塔黎亞的星軌之上。

“禍星的本質究竟是什麼,我們無從而知,”塔塔搖搖頭,“但那背後是無數個世界,黑暗巨龍,娜迦與巨人,還有幽影世界,他們都來自於不同的界域。”

每當禍星降臨之時,黑暗的生物就會跨過兩個世界之間大門,來到這個世界上。

塔塔從自己的記憶之中將那些故事娓娓道來,方鴴聽得出神,只有羊絨毛毯下的一個小不點百無聊奈,她正掀起被子來,偷偷看著自己的‘帕帕’。

然後又重新藏回去。

“所以說,秘學士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他們只是在謹守著秘密,”方鴴輕聲問道,“他們數個世紀以來一直在推進的幾條技術路線,其實一直都是在為那場必定到來的決戰而準備?”

妖精小姐端坐著,輕輕點了點頭。

“不止是秘學士們,銀盔守衛、書卷騎士、率光者還有你曾遇上的守誓人們,那些人們年復一年地謹守著自己的誓言,何嘗不是為了那一天的到來呢?”

她輕聲道:“還記得嗎,騎士先生,。勿忘已逝之敵。”

方鴴有些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他才再問:“但銀之塔的大火又是怎麼一回事呢,還有北方帝國時代那各位天才海林威爾後來為什麼會才成為第六技術路線的主導者,那位大鍊金術士的學生,海恩-帆姆又與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你方才說,海林王冠之中其實儲存了創生術最初的本質,我大致也可以理解,因為蒼之輝本來就和蒼翠的碎片是系出同源的力量。可是誰將一半海林王冠的帶到龍嘯山脈的遺蹟之中,它與那下面的零式水晶之間究竟有何聯絡?”

妖精小姐靜靜聽完他的描述,然後搖了搖頭。

只是那場大火之後的故事,對於她來說也是一個謎題。並不是記憶仍不完整,而是那之後她便一直沉睡於那枚海林水晶之中,直到與他相遇為止。

“騎士先生,我本來是這個計劃之中的一部分,”塔塔小姐柔聲說道,那個聲音聽起來更像是高塔之中的那位龍魂小姐,“我本來有一位命定的英雄,他將是那臺龍騎士的主人。”

但她並未等到那位英雄。

卻等到了屬於她的騎士先生。

方鴴默默聽完了這個故事的末尾。

他心中忽然感到自己無比的幸運,幸運的是自己曾來過這個世界,幸運的是他曾自主選擇過的自己命運,與許多許多他生命之中重要的人相遇。

那每一個名字,都將化為他餘生最重要與珍貴的回憶。

……

昨天把alix轉職了,我的問題,今天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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