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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辰消失了。

無盡的空間之中早已改換了另一幅樣子,彷彿是世界終結之後的景象,大地四分五裂,山川平移,海洋與河流蒸發無蹤,入眼之處滿是魔法肆虐的痕跡。

裂開的平原上只剩下焦土,滿目瘡痍,機械的殘骸彼此堆疊。

注視著那如血一樣的殘陽,弗里斯頓面上的神色一片澹然,他回過頭來,似笑非笑,“你又失敗了。”

在前方,星空之中降下的黑暗生靈,魔爐構裝,淹沒了方鴴構裝體最後的防線。

但方鴴看著這一幕,卻並無沮喪之色:

“但其實已經成功了。”

他答道。

他一個人守著這條最終的防線,但這個世界上並不只有他一個人,不過一條防線的湮滅,換來的是凡人的軍隊在許多戰線上同時發起反攻。

號角已經吹響,那已經是禍星最後的攻勢。

“的確,”弗里斯頓輕輕點頭,“於個人而言,打敗禍星是幾乎不可能的事情,但傑爾德姆和海林威爾的遺產,本來也不是留給某一個人的。你將它們帶來此處,就註定了那個結果。”

“未來當然不是如此簡單,高塔模擬不出禍星降臨時的萬一,但掌握了那樣的能力之後,凡人的未來的將是具有無限可能性的。通向勝利的路或許仍舊艱辛,但未來已經為我們揭示了一角,它至少不再是渺無希望了。”

這位天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緩緩走了回來,靠著一塊灰白的巨巖坐下,對方鴴說道,“聽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不待方鴴回答,他就開口道:“曾經,有一個年輕人,喜歡上了一位真摯、善良與美麗的姑娘,但那個姑娘身為帝國高貴的公主殿下,心中早已住著另一個人。”

“為了得到那位公主殿下的愛,年輕人與他的同伴展開了競爭,但這場競爭沒有勝利者,公主殿下在一次出行之後罹患上了一種怪病。”

“迫不得已之下,兩個年輕的天才只好放下爭端,想盡一切辦法去挽回公主殿下的性命。可一切註定是白費力氣,當黑色的火焰順著那少女的每一寸肌膚灼燒,燃盡了她的生命與星輝之時,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她逝去,毫無任何辦法……”

“在那之後,年輕人便對生命的逝去產生了疑問,也對那黑焰的來歷產生了疑問。”

那註定是一位七百年前的天才與禍星相識的開始。

後來他走上了另一條路,既然生命如同草木一樣凋零,人的一生若只是短暫的一瞬,我們為什麼不想辦法將它從死神手上挽留呢?

年輕人發明了一種鍊金術式,可以將人的靈魂資訊記錄在水晶之中。然後,令亡者復生,令已逝之人歸來。只是他的第一次實驗就遇上挫折,因為技術的不成熟,他令自己的心上人永遠留在了那黑暗的地下。

弗里斯頓娓娓道來:

“迫不得已之下,他將第二個實驗品選作自己,由於擔心實驗會發生意外,他在實驗之處便在水晶中刻印下的靈魂資訊中,留下了兩段最底層的命令——”

“一是對於那位公主殿下的愛。”

“二是於對於這條技術路線的堅持。”

只要兩者俱不磨滅,那麼他所留下的那個祝願,就會沿著這條道路延伸,直至成功為止。

方鴴靜靜地聽著,自然明白這個故事所講述的一切——年輕人是誰,公主殿下自已不用贅述。

而那位年輕的天才,後來也並不是放棄了靈魂學派,他只是早已在那次實驗之中留下了一切,自那之後,每個時代之中皆有他的影子,他活躍於帝國的歷史之上。

他或許花了漫長的時間,才重新塑造了自己的身體,又在那之後一兩個世紀之間,才回到人類的社會之中。

他一點點接近權力的中心,並最終走上那個高位。

直到大半個世紀之前,在前任皇帝陛下的推動之下,弗里斯頓開始主導鍊金術的革命。

方鴴沉默不語,在那個故事之中,黑色的火焰代表著影人的陰影,原來它們早在七百年之前就已經出現在帝國的歷史之中,如此陰魂不散,令人始終不安。

但弗里斯頓只將那個故事講吓去,“其實我也料到事情會發生變化,在一切完成之前,我早已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我回到了冬至高塔,並在這裡留下一切記錄資訊,我擔心未來會和自己的計劃有偏差,因此在這裡留下了一個保險。而這也是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看到我的原因。”

方鴴抬起頭來,“弗里斯頓先生,你在擔心什麼?”

弗里斯頓沉默了片刻,“你還太年輕,孩子。”

愛會變成恨,對於一切災禍源頭,那黑色火焰刻骨銘心的恨。

信念與堅持,會變成偏執。

“你既然見過傑爾德姆和海林威爾,自然清楚我的所行不過是行走在危險的邊緣,”他道,“他們也不止一次警告過我,行走於這條界限上的人,終有一日會越界。”

他搖搖頭,“他們所能洞見的一切,我自然也能看到,我親自主持的這一切,更深知其風險所在。因此我始終謹慎地守著那道邊界,但恨與偏執卻會越界——”

“你知道這個計劃之中最危險的部分是什麼麼?”

方鴴搖搖頭。

“我的計劃是挽回已逝之人,人如果終要逝去,我們為什麼不把他們存留下來。但存留靈魂的結果會通向一個無法偏差的未來,人們會意識到這樣可以通向一條顯而易見的路——”

“永恆。”

“鍊金術士們知曉,永恆是世界的大敵,當星輝被永久地固化時,世界的底層迴圈就此宣告終結。那是一切崩壞的開始,不過是影人們所走過的道路。”

他搖搖頭,“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永恆不變的事物,就算世界也會消亡,星輝也會沉寂。”

方鴴聽得毛骨悚然,他幾乎可以想象那個可能性,誰可以忍受得了不死不滅的誘惑呢?

如果有人可以永恆地行走在這個世界上。

你還能忍受自己短暫的一生麼?

短生種對於長壽種的嫉妒是與生俱來的。

他忽然想到了拜龍教徒對於他們蠱惑之人的許諾,一陣戰慄掠過他的身體。

弗里斯頓看到他的樣子微微一笑,好像自從見過那個未來之後,他就放鬆了不少,“你和傑爾德姆的反應如出一轍,他們當初也是這麼看著我,好像看一個瘋子,一模一樣。”

他又搖搖頭,“不過你性格沒強勢,更像是海林威爾。不,你更像是他們兩個人加在一起,如果傑爾德姆有你一半理智,海林威爾有你一半‘莽撞’,說不定比現在成功得多。”

方鴴輕輕咳嗽一聲,拿他去與那兩位絕世天才相比較,他有點不好意思。

“很意外?”弗里斯頓卻看出他心思,“試問能進入這扇門的能有幾人?”

他語帶驕傲,“我不知道我之後有幾人能抵達門外,但能推開它見到我的,你是第一個。而透過考驗的,除了你之外一個也沒有。”

這位‘會長先生’長長嘆息一聲:“我在這裡注視了七百年的星空與落日,從未見過第二個人,七個世紀之後,才等到一個後人來此。”

他回過頭來,用一種奇特的神色注視著方鴴,“你知道為什麼我告訴你這些嗎?”

“你認為另一個自己已經走偏了道路,弗里斯頓先生?”

“那條道路本就走不通,”弗里斯頓答道,“你不是見過那個未來了麼,他還在走下去,自然最終會走向偏執。你不妨說說,另一個我正在做什麼?”

“從許多年前起,他就在推行一場鍊金術革命。”

“在帝國主導下?”

“在帝國主導下。”方鴴點點頭。

“順利麼,有反對者麼?”弗里斯頓問道。

方鴴愣了一下,帝國推進鍊金術改革至今,而今已經有了大量的成果。而奧述人的帝國也在技術革命的加持下,一度從第二世界拿回了領先的優勢。

改革推行的過程順利得不可思議,至於反對方,七魔導家族似乎也不算真正意義上變革的反對者,充其量只是想要主導分蛋糕的角色而已。現在回想起來,帝國上上下下的確是沒有明確站在鍊金術改革對立面的人與勢力。

就算有,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雜音而已。

“我大致猜到發生了什麼,是不是覺得不可思議?”弗里斯頓笑了,“帝國不是某一個人的帝國,龐大而複雜的組織記憶體在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團,莊園主與城市手工業者之間尚且存在著不可調和的矛盾,一場涉及到生產力發展方方面面的變革,怎麼會一點雜音也沒有呢?”

“難道真有一場涉及到核心利益變遷的改革,會不傷害任何一個方的利益,變革就那麼順順利利地完成了,彷彿真如同安吉那的賜福一樣,在這場變遷之中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都恰如其分,皆大歡喜。年輕人,你認為存在這樣的童話麼?”

方鴴沉默了下來。

“我們也曾主導過一樣的計劃,”他道,“但那場計劃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那位魔法皇帝直接廢棄了那個計劃的後半段,將一切都歸於塵封的檔桉之中。那個計劃而今想來就是一場混亂,少數人得利,多數人受損,在一場大戰之後休養生息的年月之中,沒有人願意為幾個世紀之後才會到來的災難而損失自身的利益。”

“不要說一千年,哪怕一個月後也會有很多人會猶豫不決,”弗里斯頓搖搖頭,“人就是如此,除非有一個觸手可及的,近在眼前的,令所有人都不得不心動的利益放在他們面前,才會叫他們團結一致。你認為是什麼呢?”

方鴴事實上已經猜到了那個答桉。

“但這一切都只是你的猜測。”他道。

“也是你的猜測,你已經猜到了,我想讓你去阻止我自己,但你顯得有些猶豫。”弗里斯頓笑著對他說道。

方鴴怔了怔,他怎麼能不猶豫?

就算弗里斯頓說的是真的,他難道可以去阻止帝國?

將自己在高塔之中所見的一切公佈出去?先不說這匪夷所思的一切連他自己都將信將疑,帝國方面與那個核心利益直接攸關的貴族、家族,會取信他的一面之詞嗎?

這其中甚至有可能包括那位皇帝陛下。

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改革之中,帝國內不知形成了多少與之相關的利益階層,正如弗里斯頓所言,這些階層會因為一個僅僅有可能是明天的威脅,就放棄今日的利益麼?

或許會有理智的個人,但階級一定是盲目的。

二十年前在牡鹿公國上演的不是一樣的戲碼麼?

自己雖是選召者,也不是帝國人,可考林王室對他和希爾薇德的支援本就微乎其微,在關鍵時刻捨棄他們也是極大可能會發生的事情。

他作為七海旅團的團長,難道不應該考慮團隊內的每一個成員的安危麼?

他是天真,但不是笨。

星門之後這個世界真會走向終結麼?但那也是百十年後的事情,那時他還存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都是未知數,就算星門真的關閉,那於另一邊的世界又有何關係呢?

一切不過回到從前而已。

但他一閉上眼睛,眼前立刻浮現出塔塔小姐平靜的神色,還有在銀之塔他與法瑞夫,與阿圖什的那番對話。

“可我應該怎麼去做,”方鴴抬頭卻問,“我只是一個人,但我的對手卻是一個帝國,我也沒辦法給任何人永恆的生命,帝國的貴族們,陛下又怎麼會站在我一邊呢?”

弗里斯頓看著他,笑了笑,“你沒有拒絕責任。”

方鴴啞然無聲。

理智上他不應該淌這渾水,他既無法確信對方說的是真的,也並不是帝國的一份子。但直覺和邏輯都告訴他,弗里斯頓沒有說謊的理由,他也早有一些察覺。

何況,人是有感情的。

弗里斯頓從他眼中讀出那層意思,微微點了點頭。

正是如此,愛與親情,友情,正是那些最強烈的情感將人與這個世界聯絡在一起,使他們成為區別於那些矇昧野獸的智慧與情感生物。如果不是因為深愛著一個人,他又如何會走到這一步?

“不過我從未後悔過,”弗里斯頓道,“因為我愛的人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於這片土地上生活,我卷念與熱愛的帝國,是因為我熟悉的人與物,我的童年時光,我身邊的人皆誕生於此,人的感情是可以超越一切的,因此我才要守護它。”

他看著方鴴,“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方鴴點點頭。

他身邊的人並不總是選召者,也有許多像是希爾薇德,塔塔小姐這樣的人,她們生長於斯,這個世界正是她們之於他的牽絆,如同紐帶,無法斬斷。

如果可以的話,他自然也不願意看到這美好的一切走向終局的。

無論何時,無論以怎樣的方式。

弗里斯頓這才笑道:“這個世界上不止有一個帝國,”他笑著說,“你早就清楚了,你不是帝國人,甚至不是這個世界的來客。”

方鴴訝異地看著對方。

“關於聖選者的事情,”弗里斯頓答道,“我雖然未能見過,但也早已知曉,關於大預言你應該聽說過,我們的世界是存在占星術的。其實在早在凡人的國度建立之前,也曾有異世界的來客前往艾塔黎亞過,你也聽說過它們了——”

“精靈?”

弗里斯頓點點頭。

果然。

努美林精靈果然是上一代選召者。

但選召者穿過星門的原因是什麼呢,星門究竟是如何選中他們的?

方鴴沉默不言,他當然並不是束手無策,帝國人如果真在謀劃某些於整個世界不利的計劃,要阻止奧述人的還有考林—尹休裡安,還有巨樹之丘,還有羅塔奧。

那個是整個世界。

但一切的前提是,他要證明那一切是真的。

他看向對方。

弗里斯頓則道:“靈魂學派由我所開闢,這個技術領域所推進的一切都是由我所主導完成的,我自然留下應對的手段,”他顯得十分自信,“首先,在我的時代,這條技術路線其實是有缺陷的——”

其一,靈魂的抽取是可以被逆轉的。

其二,它並不是真正的永恆不變,而是會隨時間的流逝而逝去。

而另一個缺陷是,縱使靈魂被記錄下,但人的一生也定格於此,靈魂無法成長。

“憑藉這兩點,”弗里斯頓道,“你就掌握了靈魂學派最核心的兩個秘密,這些東西是那些後來者都所不知曉的,是有可能只有你與‘他’才知曉的資訊。但至於至於如何從中去尋找對付‘他’的方法,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他看向方鴴,“當然,我也不會讓你這樣兩手空空去對付我自己。我於此漫長的時間內,給你留下了一點小小的禮物。”

“小小的……禮物?”

“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靈魂刻印麼?”

方鴴回想起來,“你是說你留給‘他’的那兩個資訊?”

弗里斯頓搖搖頭,“比那個更復雜一些,是更長的一段資訊,如同讓一個人擁有一段記憶與經歷。”

“如同‘知識灌注’法術那樣,短時間內讓人擁有相應知識的魔法?”方鴴問。

“不只是短時間,而是永久留下相關的知識,”弗里斯頓答道。

方鴴聽得大為震撼,“憑空產生?那怎麼可能?”

“的確不可能,”弗里斯頓搖搖頭,“星輝記錄下一切,我們不能輕易使它增多或者減少,那都將給世界帶來滅頂之災。不過反過來想,如果憑空產生則不可能,將知識進行遷移呢?”

“知識……遷移……”方鴴匪夷所思地看著這位七百年前的天才,很想知道他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七百年前從這裡離開的我,只是我的一部分,我的另一部分獨立的人格留在這座塔中,驗算一切,用數百年時光去檢驗那個結局,也是為了為當年的莽撞留下一層保險,”弗里斯頓答道,“我留給自己的,是足以讓他推行剩下的計劃,而多餘的東西,我相信他也用不上。”

方鴴忽然反應了過來,不敢置信地看著對方,“也就是說,這不是一段影像,弗里斯頓先生?”

弗里斯頓哈哈大笑,臉上露出滿足的神色,“你終於反應過來了,比我想象中還快一點。”

“可是等一下,”方鴴已經完全明白了前因後果,“所謂的遷移,那您豈不是……”

“是的,”弗里斯頓點點頭,“但你不必擔心,記憶,情感,那些於我而言有些作用,我不會給予你,你也可以自行選擇,”他故作輕鬆地答道,“我會給予你真正的知識。”

“但一個人的靈魂是完整的建立在他過去的一切經歷、記憶與經驗上的,”方鴴反問道,“怎麼可能無限細分下去?”

“你也想到了,”弗里斯頓頷首,“你說得不錯,我原本將自己一分為二,是藉助了高塔的力量。但人豈能真將自己一分為二,他變得偏執也有我的緣故,現在我將一切都交給你,而我自然會迴歸到星輝之中去。”

“可是……”

方鴴已經意識到了對方是在託付什麼。

但弗里斯頓輕輕搖頭,“我已經在這段孤寂的時間中呆得太久,我看到時間的盡頭,看到世界的終局,看到星輝熄滅之後的一切,我孤獨地等待著一個後繼者的到來,好去糾正我所犯下的錯誤。”

“而今,”他道,“我終於等到了,而我已經已經活得太久,看得太多,這個世界上終無人可以永恆。”

方鴴聽得呆住了。

弗里斯頓向他伸出手,“記住我的話,無人可以永生。”

……

漫長的黑暗之後。

方鴴伸出手,按上那扇厚重的大門。

他看到自己手背透著蒼白,在那個終年不見陽光的輪迴之中,時間彷彿漫無止境一般,而只有最後一刻他才見證到了那如血的殘陽,與那之後的一切。

他顯得有些沉默。

手上只稍稍一用力,大門便緩緩向外開啟,門後正是正午時分,強烈的陽光透過高塔拱門之簷照射進來,令他下意識舉起手擋在前面。常年處於黑暗之中,讓他幾乎有些不太適應。

自己在塔中待多久了?他都記不清了。

那最後的一戰彷彿持續到時間的盡頭,雖然最後時間的參照系幾乎肯定已經與前面的關卡不同,但方鴴幾乎都要懷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已經過去好幾年了。

那種時間的錯位感讓他產生了一種不真實的感覺,而溫暖灼人的陽光反而將他拉回那個真切的世界之中,外面是墨綠的林海,他已經可以看到塞爾瓦聖堂的尖頂——與遠處飛艇塔的一角。

他心中微微有些安靜。

七百年前,那三位天才曾見過的風景,是否與自己此刻所見的一樣呢?

一陣短暫的安靜之後,方鴴首先看到的是許多道目光,林林種種,帶著驚訝的神情向自己看來。那些人臉上的表情不一而足,他們先是愣了片刻,然後立刻向這個方向湧了過來。

高塔之外是喧沸的人聲。

是陌生的,七嘴八舌的一個個提問。

“高塔之中發生了什麼,艾德先生?”

“艾德先生,你透過最後一扇紅門了麼?”

“為什麼花了這麼長時間,艾德先生?”

“艾德先生,你究竟見到了什麼?”

他見到了什麼呢?

他見到了三個深愛著這個世界的人,高塔之中的留影,如同他們寫給這個世界的告白。

方鴴忽然記起什麼,只沉默不言,低頭分開人群向前走去。

冥讓他不要亂說話。

大約是在虛幻的時間之中待了太長時間的,他竟然感到自己有些脫力,他抬起頭來——舉起右手,右手戴著魔導手套——在他面前,高塔的地面上自然生長出花紋,形成鍊金術式,並彼此糾纏在一起。

然後土石向上生長,形成牆壘一半,他左右一分,石牆自動將人群向左右分開,形成一條道路來。人們不由自主地被左右推擠開去,大吃一驚地看著這一幕:

這是什麼鍊金術?

“創生術,”有人則已經大喊起來,“這是精靈創生術,他在銀之塔內展現過的,沒想到在現實世界之中真的可以展現同樣的威能——”

但他們從未見過方鴴施展如此的鍊金術,幾乎魔法和神蹟一樣。

不需要他提醒。

那些來自於各個報社的記者已經舉起手中的投影水晶,紛紛將這一幕記錄下來。

但人們仍舊議論紛紛:“你們有沒有覺得,他的狀態看來有些奇怪。”

“的確,”有人答道,“這位來自考林—尹休裡安的龍之鍊金術士平日裡雖然也不太擅長應付問答,但至少不是這個樣子的,”他反問同伴,“他會不會沒有透過第四道紅門?”

“沒透過也很正常,本來也不可能有人能透過。那麼從時間上來看,羅芬應該是比他略勝的。”

“沒想到還是帝國技高一籌,”人們議論道,“不過他怎麼會在高塔之中待如此長時間?”

方鴴自然聽到了那些議論。

但他忽然感到有人正向自己靠近,接著那個人拽住了自己的手,一把將他向一旁拉去。

他愕然向那個方向看去,看到冥女士來到自己身邊,正拽著他向外走去,一邊對他說道:“跟我來,不必理會那些人。”

方鴴有些驚訝地看著對方。

他還以為這位構裝女王早就離開了,就算留下來等他的,多半也是靈魂指紋前輩。

冥大約察覺了他的目光,回過頭來瞪了他一眼,“你這傢伙總會給我找麻煩,不過不管你有沒透過第四道紅門,以第二名的成績進入聖王之廳已經是肯定的事情,這對於考林王國來說,已經夠了。”

她停了停,“對於第三賽區也是如此。”

“冥姐,”方鴴甩了甩渾渾噩噩的腦袋,“我——”

“你不必說了,”冥道,“你狀態很差,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的?你那個艦務官小姐可是好好將你交到我手上的,你這個樣子,讓我怎麼去交差?”

“我透過那道門了……”

“那道門?”冥一怔,眼中忽然閃過一絲不可思議的神色。

她自然不笨,立刻停下來,將一架女妖升上天空,展開的沉默領域一下令四周靜下來。

“第四道?”冥這才回身問道。

方鴴點點頭。

“真的?”

方鴴苦笑了一下,這還有假?

冥立刻反應了過來,捂住他嘴巴道:“擋好,你這傢伙,別告訴其他人。”

方鴴有些疑惑地看著對方。

冥目光中閃過一道沉沉光芒。

她壓低聲音道:“如果其他人知道也就算了,你是帝國千年來第一個透過冬至之塔考驗的人,你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嗎?安洛瑟真是給了我們一個驚喜,我現在有些好奇你在夏盡高塔之中的成績了——”

“不過現在你什麼都別問,”冥道,“你只需要保守好這個秘密,別讓任何人知道,那些人猜到也沒事,讓他們自己將信將疑去確認好了。從現在開始,你要保守自己的秘密。”

“冥姐,”方鴴雲裡霧裡,“為什麼?”

“和渾濁之域有關,”冥看了他一眼,“你暫時不用知道,到時候我會請你幫一個忙……”她停了一下,“當然,小傢伙我是不會虧待你的,那對你們來說有好處。”

方鴴沉默下來,聽到渾濁之域其實他就明白了大半。

要是其他人在此,他多半拒絕了。但冥毫無保留地傳授過他迅捷戰術和餘量技巧,若非如此,他也很難透過冬至之塔的最後一道關卡。

因此他想了一下,沒有推託。

再說渾濁之域——

那不正是他的目的地麼。

“你這樣真沒關係麼?”冥再問了一遍,“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的,高塔之中不是有休息的空間麼?”

方鴴搖搖頭,他其實就是太過疲憊而已,那無窮無盡的血戰,雖然是在不同於現實的空間之中,但精神上的虛耗確實實實在在的。

得虧他在銀之塔之中就經歷過一次,要不然還真堅持不下來。

冥仔細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將信將疑,又問道:“你的創生術……?”

方鴴點頭,旁人看不出來,但肯定騙不過冥的。

那就是弗里斯頓給予他的禮物。

他的知識。

還有他在鍊金術一途上的年輕時代的經驗,與計算能力。

那些東西綜合在一起,成為海量的見聞與經驗,讓他在高塔之中足足提升了四級,他現在再施展古代鍊金術,自然不用像之前那麼吃力了。

但那些東西,不過是弗里斯頓給與他禮物之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

方鴴實在沒力氣走回七海旅人號,於是先在冥的陪同下前往高塔附近的休息區,那裡有個小小的獵人小屋,提供給他們這些選手休憩。

但而今大部分選手都早已離開,按冥的說法,時間已經照原定超出一個半月之多,此時已經接近盛夏,六月的末尾。已經獲得資格的選手早已前往艾音布洛克,這邊也只剩下他一個人而已。

而他抵達了第四道紅門,無論如何都有前往聖王之廳的資格,無非是以第一還是第二的身份前往,因此因為他的缺席,聖王之廳的最終決賽才一直拖到現在。

直到高塔開門。

冥還要去通知其他人,因此房間內很快只剩下他一個人,方鴴坐在原地靜了一會兒,才抬起頭來。

他看著不遠處的地面,試探著舉起右手——鍊金術式從地面上浮現,泥土掀開磚石,向上湧起,形成他想象之中土元素的模樣。

無數的鍊金術式構築起一個體系,因為龐雜的計算力方鴴一時顯得有些虛脫,但他咬牙堅持下來——臉色蒼白地看向自己的作品。

元素生物只是一個表象而已,實際上內部齒輪嵌合,密集的管道將以太迴路延伸向它所應當前往的區域,以太驅動機械結構與鉸鏈令這個‘元素生物’從地上‘漂浮’了起來。

但它實際上仍舊是一個構裝體。

成了。

方鴴立刻感受到了,它並沒有需要自己的指令,而可以自由地行動。

如同一個真正的生命。

一個真正的靈魂。

方鴴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如同仍在那高塔之中。

‘我們並不能留下星輝,或令時間永久停留在某一個環節。’

‘但我們的確可以留下靈魂——’

‘它是通向另一條道路,然而一樣與傑爾德姆、海林威爾殊途同歸,這或許正是我們的宿命如此,但這也是我給你留下的最後的禮物——’

那將是眾星裝置的最後一塊拼圖。

也是來自於靈魂學派,最貴重的贈予。

鍊金術所締造的——靈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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