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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換做平常新娘子出嫁,單是沐浴換衣,梳妝打扮,便要花去大半日,如今緊迫起來,一個時辰也能搞定。
新娘子換了,嫁妝得移交。
聽說大夫人身邊的婢女過來送清單,祥雲趕緊出去接,人剛到跟前,對方將那單子往她懷裡一塞,眼尾挑起下巴高揚,“禮單上列的是一百二十八抬,可二娘子也清楚,老夫人只許了六十四抬,委屈二娘子自個兒重新列一張吧,東西大夫人已派人抬至前院,再勞煩二娘子差個人去清點,免得事後生出什麼誤會,罪過又落在咱們大房身上。”
要不是自家娘子得了便宜,祥雲真想將單子招呼到她臉上。
大娘子為了六十四抬嫁妝,平白丟了婚事,怪誰?
年後二爺捎回來的一批箱匣,誰不知道是給大娘子準備的嫁妝,可個個都把娘子當成了取不盡的金山。
老夫人壽辰,大夫人為表自己的孝心,當著中州一眾內宅貴婦的面,自個兒攬了孝名,說要給老夫人騰個院子避暑,轉頭就找上娘子,張口倒容易,“大夫人已差人把屋子打掃乾淨,二娘子添些陳設擺件兒就成。”
騰出來的院子是給老夫人用,添也應該,娘子願意。
大夫人的人前腳剛走,大少奶奶跟前的婢女又到了。
進屋端了一盤乾癟癟的糕點,說是大少奶奶親手做的,“奶奶明兒打算回一趟孃家。”
因二爺和三公子常年不在家,錢財自然都落到了娘子手上,這樣的情況她見多了,一聽便知是何意,“大嫂缺什麼?”
丫鬟朝她蹲了個禮,神色委屈又可憐,“大公子隨大爺去東都已有半年,大奶奶默默忍著孤寂,信件裡也只報喜不報憂,從未同他開過口,今兒奶奶說想回孃家瞧瞧,奴婢一收拾才察覺,大奶奶連件像樣的首飾都未置辦。”
不過幾樣首飾,溫殊色並非吝嗇之人,讓她隨便挑幾樣。
她倒不客氣,一口氣挑了三匣子。
東西剛搬回去,二嫂嫂的人也風風火火地趕了過來。
溫殊色坐在羅漢榻上,拿著二爺捎回來的單子,正打算把挑走的東西補上,聞言將單子往榻上一拍,來了火氣,“統共就這麼些東西,個個都來要,我給誰?他們那眼睛還挺會長,只看得到金銀,瞧不見旁的了,上回父親回來,臉上正脫著皮呢,他們是一點都不心疼,還有我哥,再這麼黑下去,將來怎麼找媳婦兒。”
“既然都想要,也省得他們再跑一趟,祥雲,你把嫁妝都分了,每個屋裡送三箱,餘下的換成現銀,咱自己拿來花。”
逼急了,娘子能是個好惹的主?
老夫人屋裡的吃穿用度,都是溫殊色親自過眼,沒有一樣馬虎。
二爺捎回來的金絲楠木正合適。
娘子當日便讓人將東西搬了過去,事後也同大夫人稟報過,都收拾妥當了,大夫人要是有心去看上一回,能察覺不出端倪?
還有大奶奶、二奶奶拿去的那些首飾,心頭就沒有過懷疑?
不過是都覺得娘子有的是錢,能榨多少是多少。
大喜日子,還是娘子的大喜之日,鬧出生分不好,祥雲忍住氣,一把奪住單子,回頭點了幾個人一塊兒去前院清點。
大娘子嫌六十四抬少,娘子不嫌。嫁過去後,憑二爺在中州的產業,娘子自個兒就是個活嫁妝。
祥雲剛走,曹姑姑進了屋,身後帶著一位僕婦。
兩人進去,溫殊色已坐在了喜床上,聽嬤嬤臨時為她補課。
“溫婉柔順,孝敬長輩,相夫教子......”云云之類,溫殊色一句都沒聽進去,見曹姑姑來了,似是見到了老夫人本人,一雙眼睛眼巴巴地望著她。
當年二夫人的模樣,曹姑姑還記得,二娘子倒是像二爺更多一些。
瓜子臉櫻桃嘴,眉心間的花鈿勾出底下一雙黑眸,這世間的靈動彷彿都裝在了裡頭,靡麗的嫁衣如在美玉上鑲嵌了一道華光。
刻在她身上的明豔,看得見的在流動。
本就是個美人坯子,被老夫人嬌養多年,滿身福氣浸透了骨子裡,舉手投足都帶著嬌貴。
這番望過來,饒是曹姑姑看了,也覺得自己彷彿造了天大的孽,忙上前柔聲安撫,“老夫人看人一向很準,今兒寧願揹負罵名,也要將這門親事給二娘子爭取來,娘子就安心待嫁,可別辜負了老夫人的一片苦心,旁的東西,老夫人也拿不出來。”回頭將身後僕婦叫上前,“往後晴姑姑就跟著二娘子了。”
晴姑姑也是老夫人身邊的老人,看著溫殊色長大,有她跟著,老夫人才放心。
先前大公子和大娘子已經見過面,溫家突然換人,還是有幾分風險,但只要拜了堂,生米煮成熟飯,謝家的人只能接受。
就怕中途出了岔子,不好收場。
知道指望祖母改主意,是不可能了,溫殊色認命,開始交代,“我屋裡那梨木櫃裡還有幾盒龍涎和濃梅香丸,你拿給祖母,她喜歡自個兒制香,我全都留給了她。”
其他的......
上回不該賣的都賣了,平時也沒個存貨,還真沒啥了。
搜腸刮肚一陣,想了起來,“車上有我在莊子裡摘的幾框新鮮櫻桃,還沒來得及給她呢,嬤嬤記著,別壞了。”
曹姑姑心口有些發酸,“娘子放心。”
溫殊色不再說話。
先前沒有任何預兆,親事突然降臨在自己頭上,說嫁就嫁,只剩下了茫然和恐慌。
漸漸冷靜下來,意識到自個兒當真要嫁人了,似乎才回過神,開始有了新娘子出嫁前該有的忐忑和戀戀不捨。
母親在她最需要依賴的年歲撒手人寰,祖母見她哭著要娘,夜裡便一直摟著她,給她講故事。
人前祖母一臉肅然,府邸上下無人不怵她,只有對著她時,才會笑容滿面。
兒時,大伯母和幾個堂哥有事不敢對祖母開口,常借她來用,祖母心裡雖知道,但沒有一回不給她漲面兒。
事後祖母同曹姑姑說,“她能把我當成了炫耀的資本,是我該高興。”
她便是在這樣的縱容之下長大,意外地沒長成祖母希望的模樣,反倒養出了一身誰也不服的倔勁兒。
每回見到祖母被氣得不能言語時,她都暗自發誓,一定要把身上的毛病都改了。
可做起來......實屬太難。
祖母向來疼她如命,她怎會不知道祖母的苦心,寧願壞了自己幾十年堆砌起來的慈母名聲,也要讓她嫁個好郎君。
這回,她斷不能再讓她生氣。
她嫁。
縷縷酸楚如同一道弦扯住她心口,越理越亂,不知道自己該去想哪樣,又該做哪兒,呆呆地看著不斷流走的時光,終於沒有坐住,忽然起身,提起裙襬便朝著老夫人院子裡衝去。
身後曹姑姑和眾人齊齊反應過來,忙追上,“娘子......”
溫殊色充耳不聞,鳳冠上細碎的流蘇珠子晃盪在她眼前,碰出“叮鈴鈴”的響聲,她雙手提著裙襬,腳步如風。
身後一串人跟著。
正院外寂靜的長廊,再次傳來動靜聲,先前敞開的直欞門扇已緊緊閉上,屋子裡沒有半點燈火,唯有漸漸亮開的青色天光。
溫殊色的腳步停在了門前。
曹姑姑追上,輕聲勸道,“時辰緊迫,娘子還是回吧,老夫人歇下前,特意交代過娘子不必過來.....”
話音剛落,溫殊色往後退了兩步,膝蓋筆直地跪在門檻外,提起聲音道,“祖母,孫女兒來給你跪拜了。”
老夫人正坐在圈椅內出神,聞見聲兒,立馬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孫女不聽話,常常惹祖母不高興,今日我同祖母磕頭賠禮,是孫女不孝。”溫殊色彎身磕頭,頭上的鳳冠碰在青石板上,“噼裡啪啦”脆響。
老夫人嘴角動了動,顫顫巍巍地抬步,走向門口。
身旁丫鬟攙住她,“老夫人,慢些。”
“孫女兒馬上就要嫁人了,心頭捨不得祖母,想過來看一眼。”聲音頓了頓,“我走了後,祖母要好生照顧身子,我已經在菩薩面前許過願,願祖母身體安康,長命百歲,佛祖定不會欺我。”
半夜的時光眨眼就過,日出卯時,旭日東昇,一道天光猝不及防地當頭落下,長長地鋪在門口的踏道上。
光線穿過直欞門扇,白濛濛的光束映入屋內,老夫人的視線被那片光刺得模糊,腳步急忙往前,“縞仙啊.......”
前院突然響起了連片的炮竹聲,聲如雷鳴,震在人心尖上。
“姑爺來了。”
都知道那炮竹聲是何意,個個手忙腳亂,曹姑姑一把扶起她,“娘子,耽擱不得了。”
溫殊色被活活地拽了起來,身後的僕婦替她整理起嫁衣。
曹姑姑一面將遮面的團扇遞到她手裡,一面囑咐道,“娘子記得,千萬別亂瞧,團扇拿穩好生擋住面容,頭儘量低著,莫讓人認出來。”
一行人拉著她往門口而去,上了穿堂對面的長廊,溫殊色再度扭過頭。
身後的門扇不知何時被開啟,金燦燦的晨光正照射在門扇內老夫人的臉上。
溫殊色鼻尖驀然一酸,喚了一聲,“祖母......”
曹姑姑也瞧見了,怕老夫人受不住,趕緊將她拉走,“娘子走吧。”
前院的爆竹聲,延綿進來,半天不見歇停,眾人吊起來的心一直懸著,落不下來。
溫殊色渾渾噩噩地被帶著往前,抬腳跨出正屋門檻時,輕聲問曹姑姑,“以後我還能回來嗎。”
絲絲柔柔的聲線兒,簡直要人命。
曹姑姑終於理解老夫人為何不要她跪拜,費力擠出了一道笑容,“二娘子是嫁人,又不是上刀山,兩日後便能回門。”
溫殊色似乎安下了心,轉過頭,手持團扇遮面,低頭不再亂瞧。
以防萬一,老夫人特意從大姑娘身邊調來了一個貼身婢女跟著,和晴姑姑一左一右,替她擋了兩旁的視線。
溫殊色的婢女祥雲,則被安排在了後面輸送嫁妝的隊伍裡。
溫殊色同大娘子兩人本就同歲,身形相差又無幾,再加上鳳冠上的珠串流蘇和手中團扇,外人看來,形同霧裡看花,不故意湊近瞧,根本瞧不出來。
院子裡的裝扮,昨兒都準備好了,溫殊色出了院子後,不繞長廊,走的是穿堂,紅綢從內院一路鋪到了門口。
看熱鬧的賓客一堆擠在前院,曹姑姑在前引路,晴姑姑和婢女緊緊地護著溫殊色,不給人靠近的機會。
謝家接親的隊伍已經到了一陣,安靜地候在門外,貼著吉祥符的兩扇府門此時大大地敞開,炮竹聲一過,外面並沒有想象中的鬨鬧。
曹姑姑本想瞧瞧姑爺今兒的英姿,抬眼望去,卻看到了張陌生的面孔。
那張臉過分的英俊,金冠緋衣,高高的個頭脊樑挺直,騎在馬背上,不言也不語,神色露出了幾分懶散的倦怠,甚至稱得上張揚。
不是謝家大公子?
謝大公子曹姑姑見過,哪裡有這番扎眼,不由怔了怔,回頭與身後同樣呆住的晴姑姑面面相覷,一時弄不清楚狀況。
這時立在那位公子馬匹前的小廝走上前來,正巧這當口幾道嗩吶聲,蓋住了眾人耳朵。
只有離得最近的曹姑姑,聽清了那小廝的解釋,“大公子今兒臨時接了一樁急差,怕誤了吉時,讓三公子先且過來代接娘子回府。”
原來是那位三公子。
倒是名不虛傳,清雋是清雋,性格也不是個平易近人的主。
人都有個著急忙不過來的時候,尤其是在衙門裡當差的,有個緊急事,實屬情有可原。
兄弟代勞接親的事例也不是沒有。
自己這頭做賊心虛,哪有心思去懷疑人家,曹姑姑反倒鬆了一口氣,來的不是大公子,認出來的機率更小。
“有勞三公子了。”曹姑姑客氣地回了禮,同身後晴姑姑使了個眼色。
晴姑姑見她如此,多半也猜出來了是謝家哪位公子過來代接,身子微微往前一擋,同旁邊的婢女攙著溫殊色,上了門外的花轎。
馬背上的謝劭,壓根兒沒望這邊瞧。
等人一上轎子,馬頭一調立即走人。
轎子都快走出巷子了,溫家大爺才慌慌張張地追了出來,一面還在整著自己的衣帽,知道自己來遲了,忙將手裡的一卷畫冊交給了正要上馬車的祥雲,“這是東都鬧市的掛畫,你拿給殊色,大伯沒能相送,對不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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