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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縣縣城外,有人比邵勳還急,那就是縣令羊曼了。

臉色彷徨、糾結,帶著絲絲怒意,但又不好發作出來的那種感覺。

他總覺得,羊獻容這一次胡鬧,要給羊氏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

羊獻容與羊曼並非緣於一脈。

羊獻容曾祖父羊耽,乃曹魏太常卿。

祖父羊瑾,官至國朝尚書右僕射。

父親羊玄之,又是尚書右僕射。

羊曼曾祖父羊衜,乃羊耽之兄,曹魏上黨太守。

祖父羊發,曹魏淮北都督護軍。

父親羊暨,曾為陽平太守。

這兩脈的關係其實還不錯。

羊衜死得比較早,其子羊發、羊祜等皆由羊獻容曾祖父羊耽撫養長大。

羊獻容任性闖禍,羊曼滿腹怨氣,卻也不好說什麼。

“兄長……”羊獻容下車後,看到長身而立的羊曼,眼圈就紅了。

羊曼最後一點怨氣也消散了,只嘆了一口氣,別過頭去。

老實說,羊獻容、羊曼隔了四代人,“從兄”都稱不上,前面得加好幾個“從”,但她打小就喊羊曼兄長,關係親近,羊曼真的對她生不起氣來。

“參見皇后。”邵勳上前一步,先看了眼殿中將軍陳眕,對他點了點頭,然後躬身一禮。

“卿還念我是皇后……”羊獻容泫然欲泣道:“好,很好。”

“臣受皇后大恩,此生難報,自然唯皇后之命是從。”邵勳慨然說道。

“好,太傅勾結……”羊獻容一喜,立刻說道。

“皇后!”邵勳打斷了她的話,道:“天色已晚,臣恐有歹人出沒,且先倖臣之府第,明日前往廣成宮,可好?”

羊獻容傻了,這是什麼意思?不幫她了?

“請皇后幸綠柳園。”邵勳不再管她,直接下令道。

羊曼沒有反對,默許了。

陳眕暗鬆一口氣,道:“請皇后上車。”

羊獻容像個提線木偶一樣,傻愣愣地上了車,然後才反應過來,咬牙切齒地瞪了邵勳一眼。

邵勳渾然不覺,吩咐臨時召集起來的三百府兵當先開路,陳眕部護衛車駕,往綠柳園而去。

走在路上的時候,邵勳有些不放心,低聲詢問陳眕:“皇后一路上有沒有說什麼?”

他知道,羊獻容現在情緒波動很大,非常不理智,甚至有點神經質了。

她若胡亂說些什麼,比如太傅弒君之類,可就麻煩了。

“沒有。”陳眕說道:“皇后一路上都很沉默。”

邵勳鬆了一口氣。

他現在不想和司馬越撕破臉。

至少在明面上,他現在還是司馬越“信任”的大將,只不過非常跋扈罷了——武人嘛,貪財、好色、跋扈都是可以理解的。

現階段與司馬越翻臉沒有任何好處,只有壞處。

他需要的是時間。

需要時間把長劍軍府兵安置完畢。

銀槍軍招了太多新兵,需要把這幫生瓜蛋子練好。

牙門軍需要繼續籠絡感情,確保關鍵時刻不會出岔子。

最後,他還需要整飭廣成澤。

提兵上洛陽,不但會讓自己揹負道德壓力,也不一定打得進去,最後結局多半不妙。

簡單來說,羊獻容跑到梁縣來,對他而言不是好事。

如今需要思考的是如何變廢為寶。

他看向了在馬車邊低聲與羊獻容交談的羊曼。

他有點猜得出來羊曼現在的心情。

作為羊家人,羊曼確實有點可憐羊獻容。

但可憐不代表贊成。

摒棄兄妹間的親情,冷血點講的話,羊獻容待在宮裡就好了,新君或太傅殺了她,也會到此為止,不會波及泰山羊氏,即所有罪責僅及羊獻容一身,無涉其他。

但她被嚇壞了。

以前是沒地方跑,可能就萬念俱灰待在宮裡等死了——運氣好不會死。

現在有地方跑,結果連夜奔來梁縣,事情一下子就複雜了。

羊曼很快與羊獻容說完話,策馬上前,低聲道:“借一步說話。”

邵勳點了點頭,兩人策馬走到遠處。

羊曼臉色不是很好,直截了當地問道:“皇后來了,如何處置?”

“自然迎至廣成宮了。”邵勳理所當然地說道。

羊曼欲言又止。

“羊公,事已至此,還要猶豫麼?”邵勳突然提高了聲音,道:“想辦法謀個太守之職吧。公為名士,此不難也。順陽太守剛剛空出來,想想辦法。今上舅父王延,素有貪財之名……”

羊曼默默想了一下。

要想當太守,現在就一條路,走王衍或司馬越的路子。

但聽邵勳的口吻,似乎也可以走天子的路子?這真的能走通嗎?天子真敢與司馬越對著幹?

“羊公,順陽、南陽、襄城都是好地方,三者得其一,則進可攻退可守。”邵勳說道:“羊後來梁縣,羊家已經擔了干係,那就別想太多,索性按著自己性子來——”

羊曼苦笑。

這個邵勳,千方百計想拉羊家下水。

他早就看出來了,此人在梁縣、廣成澤紮根,短期內根本不可能走。現在就是變著法兒拉人來給他壯膽,羊氏如此,說不定還有樂氏、庾氏?

他有這本事嗎?

不過,不得不說,這麼些時日來,羊曼也被邵勳影響了。

他確實有實力。

就直接掌控的軍事力量而言,比泰山羊氏還強了,雖然整體實力還遠不如羊氏。

或許,略略投一些來此,不是什麼壞事。

畢竟,王夷甫家幾年前就開始謀劃狡兔三窟了。

裴家從去年開始,接連在弘農、河內、滎陽等地使勁。

大家都開始行動了,羊氏若毫無動作,豈非要一步步沉淪下去?

邵勳有一句話沒說錯,他在梁縣任縣令,羊後奔梁縣而來,羊家已經擔了干係了。

想到此處,他只能長嘆一聲,暗地裡決定再派第二批信使回老家,催促一番。

羊家累世二千石、九卿、校尉,更與天家聯姻,門生故吏眾多,這麼好的條件,若讓一些不知所謂的家族超越,簡直是恥辱。

邵勳這種勢力,都不需要投多少錢,對整個泰山羊氏來說,可能只是一步閒棋。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羊氏是羊氏,羊曼是羊曼,兩者並不等同。

對羊曼個人而言,這就是他的全部。

如果他搞砸了,羊氏保不齊就會放棄他,任他自生自滅,就當投的這份錢打水漂了。

他在羊氏的地位,有點類似裴盾在裴家的地位。

裴盾走司馬越的路子,成功謀取了徐州刺史,算是狡兔三窟中的一窟。

此外,裴廙出任弘農太守,裴整出任河內太守,都是裴家弄的“新窟”。

這些“新窟”允許失敗,事實上失敗一兩個也沒關係,裴氏家大業大,承受得起。可一旦成功,投的錢財、人才、人脈就連本帶利收回來了。

聞喜裴氏、琅琊王氏都早早佈局了,泰山羊氏到底在搞什麼?

想到這裡,羊曼甚至對族中耆老產生了幾絲不滿。

太遲鈍了!

將來如果泰山羊氏沒落,你們現在遲鈍、猶豫的決策將是主要原因。

“邵君方才提及王延。”羊曼下意識看了看左右,又低聲道:“此人固貪財矣,亦頗受今上信任,但今上乃太傅所扶,他真敢忤逆東海?”

“羊公,今上是君,太傅是臣,談不上什麼‘忤逆’。”邵勳說道。

羊曼瞪了他一眼,道:“好好說話。”

“羊公若不信,可慢慢觀察。”邵勳說道:“看看新君是怎麼做的。另者,方才陳將軍私下裡對我說,他離京之時,有舊部出城送行,其中有人提及太傅‘弒君’。即便捕風捉影,太傅的威望已然受損。”

這就是黃泥巴掉進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

司馬越在洛陽權傾朝野,皇帝突然死了,總會有人“陰謀論”的。

事實上邵勳也不知道司馬越有沒有弒君,但這口鍋司馬越不可能完全甩掉,威望大損已是必然。

另外,如果新君是皇太弟司馬熾找人殺的,那就更有意思了。

邵勳有上帝視角,知道司馬熾不是省油的燈,事實上他甫一登上皇位,就開始“留心庶事”,親政的意圖已經絲毫不加掩飾。

偏偏司馬越還沒好辦法。

剛死了一個皇帝,再死一個是吧?你擔得起嗎?屆時不但群臣反對你,禁軍也會反對你。

司馬熾的水平其實算不得多高。

他太急,太冒險,太沖動。正常來說,剛剛登基,怎麼也得虛與委蛇一番,等個一兩年,待自己皇位穩固之後,再與司馬越翻臉。

但他偏不,十分“勇猛精進”,從第一天開始就搞小動作,想方設法收權。

在這樁荒唐大戲中,司馬越的水平同樣低劣無比。

他最大的失誤就是選了豫章王司馬熾為皇太弟,給自己埋下了大雷。

“邵君之意,太傅會慢慢掌控不住局面了?”羊曼輕聲問道。

“此為必然。”邵勳說道:“太多人懷疑太傅弒君了,即便嘴上不說,但心裡肯定有自己的看法,慢慢就會顯現出威力了。”

老實說,邵勳現在真懷疑天子是不是皇太弟司馬熾殺的了,因為他得到的好處最多。

隨著天子遇弒之事慢慢發酵,今後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拋棄司馬越,投靠新君。

他簡直贏麻了。

但仔細想想,似乎又不可能。

司馬熾的底子太薄,能量不夠,做不了這種事。

不管怎樣,這次司馬越算是栽了個大跟頭,他這個勢力也要慢慢走向土崩瓦解了。

邵勳只需慢慢等待時機即可。

羊獻容在關鍵時刻給自己惹麻煩,那麼就出錢財和政治資源補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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