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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時。

大雪紛揚,城郭素染。

城樓上豎著的“龍頭”二字旌旗,結了冰,硬邦邦如有了魂骨,風動它也動,卻不再褶折半分。

誰說天地總無情?

這滿頭的白,不正是對忠心耿耿、浴血奮戰的將士們最大的褒揚嗎?

龍頭關城東面對王城方向的城門大開,城門口停著那輛紅頂馬車及四十名左右的步兵,其餘戰騎等都已暫時併入了城內守軍。

燕昌身披重甲,手執破甲長槊,立馬於城門下,向一眾醫站的傷兵訓話。

“諸位兄弟,這城內缺醫少藥,你們便跟著這馬車一起走吧。”

“你們有些已跟著本帥征戰了二十年,有些雖是近兩年才入伍,但作戰驍勇,敵人聞風喪膽……”燕昌指著城門外的坦途,說道,“爾等已為大虞盡忠,無愧大虞先民,本帥在此祝諸位一路順風。”

然而,燕昌話語落音之後,卻無一人挪動半步。

燕昌道:“是本帥說得不夠清楚嗎?”

此時,排頭老兵越眾而出,在燕昌身前拱手行禮。

燕昌一見此人,欣然道:“老兄弟,你還活著啊。”

“託大帥宏福,還活著。”

“本帥哪來什麼宏福,反倒拖累了諸位才是。”

“大帥此言差矣,若非大帥英明神武,我等恐怕早成了城外枯骨,焉能苟活至今?”

“你也老了,又有傷,帶著眾兄弟走吧。”

“大帥以為我等離開這龍頭關後,還能有活路嗎?”

“此話怎講?”

“我等不管是路經黃水關還是虎口關,怕是剛到城門口就被當逃兵梟首示眾了。”

“諸位放心,車上之人自會為諸位說情。”

“如果守將執意要取我等人頭向上邀功呢?豈不枉死?”

此言如刀,直扎燕昌內心。

龍頭關鏖戰三個月來,戰事越發吃緊,可大虞的王作為兵馬大元帥,下達的命令只是令燕昌死守,不得有誤。正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燕昌只能咬著牙,率一眾將士苦苦支撐,結果如何,他早已有所預見。

如果是以前,燕昌一句話就可充當別人的護身符,現在自身都難保,還逞論其它?

“大帥,不必多言,眾兄弟早就商量好了,誓與龍頭關共存亡。”

“誓與龍頭關共存亡……”眾傷兵手舉刀劍,齊聲高喝,群情激昂。

燕昌戎馬一生,早不知情感為何物,這一刻卻被凜冽寒風吹溼了眼眶。

他眯著眼睛,從眾人臉上一一掃過,大喝道:“爾等聽令,即刻整軍,上城樓駐防!”

“得令!”

紅頂馬車碾壓過積雪的官道,泠泠的車軲聲,向著連片的黑暗遠去。

在十多名軍士的吃力推動下,龍頭關厚重的城門緩緩合上。

城樓高處隨風搖曳的旌旗下,燕雲獨自在城垛邊駐足而立,凌亂飛雪撲打在他冷峻的面龐,他卻像一根原木,紋絲不動,只是把目光投向那怎麼也看不清的遠方。

兩年多以前,那時他還在王城的武威將軍府侍奉母親,狄幽總是一副內斂、羞澀、笑顏如花的樣子,給他的感覺溫暖而柔和。

今日匆匆一見,他卻沒能從她身上找到半分過往的痕跡,只剩清冷和決絕,恰如這落雪的夜,沒有一絲溫度。

或許,這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其實,現在的狄幽更符合燕雲母親對於合格兒媳的定義,她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官宦人家的兒女不能有太多兒女情長;另一句話是,不要像父親一樣,只知道打打殺殺,太耿直了不好,凡事要藏著一點。

燕雲在母親的薰陶下,性格更偏向她一些。

當狄幽拿出三尺短劍時,燕雲什麼都明白了,卻裝作懵懂不知,還和家兄一起觀摩劍的鋒利,甚至完美騙過了父親。

就像是一杯苦澀的酒,他喝得安靜且沉默。

“山水一程,也是難為你了,路途遙遠,自己保重……”燕雲輕聲吟哦。

寅時。

雪依舊在下。

黑暗中,寥廓天地一片蒼茫。

風,剃刀般刮過蒼茫關山,似吹響了號角。

火已熄,龍頭關巍峨的城樓連同城牆上挺立風雪的近二百名軍士徹底和暗夜融為了一體。

這些軍士面部塗了草灰,排成整齊佇列,身著羌人戰衣,戴皮帽,腰繫彎刀,皮甲內藏,僅在胳膊處繫著一條不怎麼顯眼的白色布條。

這二百人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有些是帥府親兵,有些是百戰老兵。

佇列前端居中站立的,是同樣已換了羌人裝具的燕雲,在他左右是兩名百夫長,而在燕雲對面踐行的,是父親和兩位哥哥。

燕昌道:“上酒!”

早有甲士抬著酒缸和酒具在一旁候命,得令後立即上前。

酒溫熱,入喉辛辣。

燕龍目光灼灼瞪著自己的弟弟,也就在這時,他忽對燕昌單膝下拜,道:“父帥,請父帥恩准,由我替代三弟陷陣!”

“孽障!”燕昌大怒,從腰間掛鉤取下銅鐧,對著燕龍頭頂砸去。

“父帥——”燕虎燕雲二人大驚失色,想要阻止,卻是遲了。

銅鐧為破甲重器,哪怕燕龍戴了頭盔,也抵不住這一擊之力,頓時趴在地上,鮮血順著額角往下淌。

好在燕昌沒有盡全力,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燕龍也是硬氣,在兄弟攙扶下勉強坐起,不服道:“父帥,三弟少年從軍,尚未婚配,更無子嗣,此番入陣凶多吉少,我為兄,豈能作壁上觀不聞不問?”

“愚夫!”燕昌氣得跺腳,指著城頭的其餘軍士,面色異常猙獰,喝道,“那他們呢?誰替他們去陷陣?”

燕龍啞口無言。

“大哥,小弟此番夜襲敵營,乃是智取,何險之有?一旦找到敵酋,梟其首,必將敵營掀得天翻地覆,兄和父帥伺機而動,立奇功,朝王闕!”燕雲用力握了握著兄長的手掌,展顏一笑,再向燕昌燕虎拱手作別。

“眾將士聽令,隨本將直搗敵巢!”

燕雲率先抓住龍頭關城樓再次垂落的兒臂粗繩索,向下滑去。

一石激起千層浪,後續人員緊跟其後攀牆出城。

很快,二百人便下去了一半,正在城下聚集整隊。

“燕虎聽令,待敵營火起,開城門,隨本帥統御大軍直擊敵營!”燕昌說完,抬腿就朝臺階走去,就在他身影即將消失的剎那,這才又補充道,“燕龍坐鎮龍頭關,伺機策應。”

“父帥,兒子真錯了嗎?”燕龍悽然而笑,掙扎著爬起,往城外望去,目光所及,只見燕雲也正抬首上看。

兄弟二人目光在空中交集,燕雲唇角一扯,笑了笑,再一揮手,領著一眾軍士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三弟,愚兄無用,你比為兄更適合站在這裡……”

燕龍哽咽著,眼角有淚,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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