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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秋有錢。

王府給他的例銀不少,還有王爺王妃以及宮中的賞賜。

但這些,都不是“他”的錢。

金銀珠寶、珍珠瑪瑙,都是在他“是寧王世子”的前提下。

若他不再是世子,那這些錢財也就不再屬於他。

到時身世被揭穿,王府多半會收回他名下的所有財產。

因此,顧雲秋不太想用王府的錢,也不能用現在這個名字身份,他得編個假名字去經商。

顧雲秋趴著,心思卻轉得飛快:

除了這些,他還得找個只忠心於他的人替他出面。

——畢竟他如今才八歲,買房子置地、辦什麼都有些掣肘。

這般下定決心,重生而來的種種惶惶都被一掃而空,他捧著小木雀就笑起來。

王妃不知他心中千迴百轉,只當兒子是真喜歡這小木雀,她又交待老醫翁兩句,便起身離了寧心堂——

四月過半,她也該收拾東西去報國寺。

當年她生產艱難,能得平安無虞,全靠報國寺諸位高僧相救。

那以後,她每年都要到寺中小住幾月,抄經唸佛以感恩還願。

……

顧雲秋在床上修養了幾日,等手腳上那股酸勁兒過去,才又叫了順哥一道上街——

他躺床上的這段時間裡,寧王某日深夜來與他說了會兒話,裡外裡的意思都是:讀書習武,不用太逼自己。

顧雲秋點點頭,在寧王離開時,小聲說了句:“謝謝阿爹。”

不是作為王爺的寧王,而是那個曾經真把他當親生兒子疼愛的父親。

寧王站在房門口好笑地搖搖頭,嘴裡雖嘀咕著“跟父王客氣什麼”,臉上的笑容卻還是收都收不住。

有了寧王這番話,顧雲秋自然不再折騰著早起讀書。

他領順哥幾個上街這日,正是京中社日,幾處集市都熱鬧得很:人煙湊聚、車馬駢闐。

顧雲秋本想上街逛逛尋些機會,順哥卻還當他是小孩,一路上都拉著他看各種各樣新奇的竹蜻蜓、藤蘿球和小糖人。

這些東西都精巧,但看太多,就讓顧雲秋有些懶於敷衍。

他重生而來,早過了因一個特別玩具興奮的年紀。

嫌順哥礙事,顧雲秋便派他去陶記排隊,自己帶著護衛們繼續往前走。

若他沒記錯,京中合管著置地租賃的官牙就在市集西北角的昌盛巷。

昌盛巷南北走向,北面是死路,正對著十丈高的北城牆。城牆下原是北水門,通濟河改道後,這道水門就被廢棄,在原本的水道上豎了鐵柵欄。

官牙在巷子盡頭,旁邊還有匠作監和公田所。

公田所掌京畿諸縣荒田,官牙內則有京城內外所有租售房宅的訊息,部分買僱奴僕的身契也可在這裡看。

順哥不在,幾個護衛沒他那般能說會道,見顧雲秋拐進昌盛巷也沒多想——

近日巷中新開了一家布坊,老闆是漳州人,販售的布料色澤鮮豔,大人小孩的成衣也不少,還有給小孩兒玩的布偶。

他們都以為顧雲秋是要去逛布坊,其實顧雲秋是想看官牙和公田所門口的告文牌,想瞅瞅有沒合適的人僱,或者合適的田宅買。

社日熱鬧,百姓都聚到市場上,昌盛巷這邊反而靜悄悄的沒什麼人。

顧雲秋走走停停,像在看巷口的水車,又彷彿被牆上舔爪子的狸奴吸引,做足八歲小孩情態的同時,一一掃過告文牌上資訊。

他看得正起勁,身後卻忽然嗖嗖跑過去兩人。

他們一前一後速度飛快,若非護衛在旁拉了下,顧雲秋都要被他們帶倒。

兩人才跑過去,巷中布坊又跑出來一個氣喘吁吁的老大爺,他衣衫凌亂、臉色難看,衝顧雲秋幾個大喊:“快捉賊!攔住他們——”

賊?

顧雲秋回頭一看,明白了,當即使眼色要護衛們跟上幫忙。

寧王府的護衛百中無一,三兩步跟上去,沒費多少勁兒就將那兩人堵在巷口的大榆樹下。

兩人皆著黑衣,一個勁裝一個短打。

他們扭打在一起,互相揪著脖領子,剩下的手在扯一個布包袱。

顧雲秋站在告文牌旁,這麼一會兒工夫,附近倒來了不少聞聲而至的熱心人,他們手中抄著傢伙,把巷口堵了個嚴實。

見這陣仗,其中面白無鬚的一個突然大叫起來,指著另一個滿面胡茬的嚷嚷,“你這人好手好腳!怎好意思搶老人家的東西!”

被他指責的那個一愣,張了張口,半天才憋出一句,“別賊喊捉賊!”

護衛們圍在旁邊也不好去拉架,只能分派一人先撿了地上包袱來稟顧雲秋。

原來那老大爺是上親家做客,出來就帶了一個包袱,包袱中是給親家的禮和一些給女兒的私房錢,所以看起來沉甸甸的。

他想著京城是天子腳下,便也沒十分防人,逛到昌盛巷附近,聽聞新開布坊內有精緻布偶,便想過去再買些送給孫兒。

沒想,才看了兩匹布,就叫一個黑衣人從後躥出來搶了包袱。

老大爺被嚇得當場大喊捉賊,有名義士就撥開人群跟了上去。

巧的是,這名義士穿的也是黑衣。

短打和勁裝差別本就不大:腰間束帶一紮、腳上綁腿一捆,猛然一看還真分不大清。

且這老大爺眼藏損傷,看人看物都蒙一重紗,能瞧顏色輪廓,卻不能精細辨人。

圍觀的百姓也議論紛紛:

有支援那白麵小生的,說他乾乾淨淨、聲音洪亮,這般自信定是捉賊的義士;有支援那蓄鬚漢子的,說賊人狡猾、專逞口舌之能,倒是他一身短打,看起來像個仁俠之士。

事情鬧起來,很快驚動了在附近的防隅巡警的巡檢使。

他帶著幾個兵丁過來,見那兩人各執一詞,也不能定奪。

捉賊拿髒,還要講證據。

物證倒在,但人證……

作為失主的老大爺有眼疾,布坊老闆、夥計和客人們都各自忙著自己的事沒太注意。被巡檢使請過來指認,兩輪下來說誰的都有,還有幾個每次都指了不同的人。

巡檢使無奈,只能暫將兩人收押,讓衙門去斷。

顧雲秋看到這兒,忍不住笑了一聲。

巡檢使這才注意到告文牌下有個鵝黃綢衫的小公子,他認得顧雲秋,即便對方年紀小,還是上前見禮,“世子何故發笑?”

顧雲秋還了一禮,“我這兒倒有個法子,不知大人願不願一試?”

巡檢使想了想,問是什麼法子。

顧雲秋揚手一指城牆下被封閉的北水門,門上正中的鐵柵欄頂部掛有枚銅鈴:

“反正昌盛巷是死路,巷口又有大家把守,倒不如由您發令,讓他們從這兒跑到水門那兒、碰響銅鈴再回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兩個黑衣人,“先回來的一個,定然不是賊。”

巡檢使一愣,一沉吟後、即刻恍然。

倒是那白面無鬚的年輕人還沒想透,聽完只嗤笑一聲,“這算什麼法子。”

“如此,下官明白了,”巡檢使點點頭,“就按世子的法子來。”

他命人找來炭筆,親自往地上畫了道黑線,問過兩個黑衣人都說知道規矩後,便請寧王府的護衛們讓開道兒。

只他還未發令,那白麵小生就突然躥了出去,剩下那個愣了愣,而後也咬牙追上去。

剛開始他們還能齊頭並進,但小半段後,滿面胡茬這個就輕鬆超過了前面搶跑的年輕人,他跑到城牆下,凌空兩個踢縱就摸響銅鈴。

等他反身折回,那白麵小生才氣喘吁吁跑到水門前。

不等他去找銅鈴,巡檢使就帶兵將他拿下。

“誒誒誒?!”他急了,“這什麼道理?!”

巡檢使不理會,只叫人拿繩子。

旁邊看熱鬧的百姓也有不懂的,紛紛追問緣由。

那布坊老闆是個明白人,他笑了笑,好心向眾人解釋道:“賊人偷了東西在逃,失主發現後大喊請來義士去追,這中間必然有個時間差。”

“義士在時間上後出發,卻還能追上‘先出發’的賊人,這不反過來證明了義士跑得比賊人快嗎?”

“方才,這小夥子搶跑,已是心中有鬼,又落後這麼多,定是賊人無疑了。”

布坊老闆說完,眾百姓才恍然。

被捆住那賊卻不認命,還強辯道:“……那說不定是我剛才盡力去追,力氣先耗盡了才跑得慢呢?”

聽到這,王府護衛也忍不住,“好個善於詭辯的刁賊!你剛才分明是看逃不掉了,才突然發難賊喊捉賊的!”

顧雲秋卻一點兒不惱,甚至還好脾氣地衝他笑了笑,“這樣哦?那不妨我們再比幾場,三局兩勝你看怎麼樣?”

想到剛才比試的結果,那人張了張口,最終委頓在地。

拿住賊人,找回失物。

老大爺對顧雲鞦韆恩萬謝,巡檢使也感謝顧雲秋。

那個差點被當成賊人的義士也走過來,恭恭敬敬對著顧雲秋抱拳拱手,他開口叫了聲“公子”,聽口音像是來自西北。

在護衛和巡檢使的糾正下,才知眼前的小孩是寧王世子。

聽見寧王世子幾字,他臉上明顯閃過一絲驚訝,片刻後又很好地掩飾過去、改了口,“小人蔣駿,謝世子殿下仗義執言!”

顧雲秋挑挑眉,在記憶中搜尋一遍,發現自己並不認得此人。

也不知他那一瞬的訝異,是因何而生。

他暗自記下蔣駿這名字,面上只笑,表示不過舉手之勞。

倒是買完了桂花糕的順哥過來,撥開人群湊到顧雲秋身邊,張口就說在武陵園門口有個戲班,“公子公子,可好看了!噴火舞大龍呢!”

鬧了這麼一出,告文牌肯定不方便再看。

顧雲秋便接過桂花糕點點頭,“那走吧。”

等他們一行人走遠,人群都漸漸散了,昌盛巷口才急急跑來一個瘦瘦小小的男孩,他遠遠看見站在大榆樹下的蔣駿,立刻笑起來衝他招手。

蔣駿也看見他,取了懷中的小布老虎迎上去幾步,“狗娃。”

“蔣叔對、對不住,”男孩說話有些結巴,“今、今日公子帶、帶順哥上街,院子裡分派給我的活就、就多了些,讓你久等了。”

蔣駿微微皺了皺眉,最後還是笑著擼了小孩腦袋一把。

“剛才我見著你家公子了。”

“啊,啊——?!”狗娃的眼睛瞪得老大,“叔你、你、你見著……”

蔣駿沒讓他說完,只牽起他的手往對面走。

昌盛巷正對著雙鳳樓,那是京中高門沈家開沽的酒肆,門前彩畫歡樓、貼金紅紗燈,最是繁華熱鬧、人頭攢動。

“叔請你上那兒吃。”

“誒?”狗娃眨眨眼,“那、那裡頭老貴了!叔,你們軍中發、發賞錢啦?”

蔣駿無奈一笑,“什麼賞錢,沒賞錢了,裁軍了……”

“啊?!”

“行了行了,別啊了,”蔣駿拉著他穿過人群,“這回來,我還繞道返鄉了一趟,你爹孃的墳上一切都好,其他的我們邊吃邊說——”

……

而顧雲秋一行來到武陵園,他對賣力表演的戲班不太關心,倒是注意到了附近幾個小孩正在扮家家酒。

他們自己用泥巴捏了些東西當貨品,撿了地上掉的榆錢子當銅錢。

顧雲秋看了一會兒,忽然想到四月正是宜載榆樹的季節。

榆錢成熟後泛白,剝掉外層種翅後就能栽植。

成活出苗後能賣苗、梳枝後能當柴、成樹後還能賣木料,就算不賣也能在來年再次收集榆錢子當樹種去賣。

而且榆錢子掉在地上,只需花時間去撿、去收集,根本用不上本錢。

只可惜,京中榆樹栽植不多,武陵園門口四通八達,數條街巷看過去,卻也只得這麼一棵。

顧雲秋想著這事,那邊戲班的表演也結束。

順哥看得興起,低頭卻見顧雲秋心不在焉,他以為世子累了,於是貼心地帶顧雲秋出人群,“公子,天晚了,要不我們先回去吧?”

“夫人過幾日就要上報國寺,我們回去多陪陪她。”

順哥說者無心,顧雲秋乍然聽見報國寺三字,忽然心頭一喜——

報國寺在京畿東郊祭龍山,那山上別的沒有,就屬松柏榆竹最多。山門一進去就有兩棵大榆樹,往後大雄寶殿、羅漢堂和經閣附近也有成片的榆林。

“是是是,”顧雲秋突然興奮,“我是要多陪陪阿孃!”

寧王府在報國寺內還私產,幾處房宅內空地荒地多得是,他收集好榆錢子就能立刻種上。

顧雲秋嘿嘿一樂,這回他說什麼都要央著寧王妃帶上他。

只是……

顧雲秋又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脖子:

李從舟,他也在報國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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