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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青霄的病是那種很麻煩,也很邪門的病。
大概是從趙念霜被接走去了天懸山開始,這病便初現端倪。
起先只是會做些噩夢,會看見一些幻覺。
在那些夢裡,武陵城被燭陰圍困,全靠著從劍嶽城趕來的西洲劍甲支撐時局。
在經歷了一系列的生死存亡之後,他得到了玄都觀老道士的指引,孤身面對燭陰大軍,意圖毀滅那枚燭陰神血,阻攔燭陰陰謀。
這個確實像極了一個無所事事的少年,會幻想出來的,成為孤膽英雄的俗套故事。
最開始褚青霄也覺得荒誕。
但直到他在家中發現了那份,由他的筆跡寫成的孤城手札。
上面的內容雖然殘缺,但所書所寫與自己的夢境卻是那般的吻合。
他開始懷疑,是不是整個武陵城都忘了什麼。
他努力的尋找著蛛絲馬跡,想要證明自己的猜測。
但人來人往的武陵城,哪有半點戰亂後的模樣?
本該坍塌的城樓依然高聳,本該駐紮過西洲劍甲的廣場,車水馬龍,沒有半點兵戈留下的痕跡。
就連那個他記憶中的玄都觀,也似乎從未在武陵城中存在過。
本該是玄都觀的所在,如今卻聳立著一座宅院,城中大戶的家產。
哪怕那些夢境那般真實,哪怕那份手稿如此詳實。
但當所有人都不曾記得這一切的時候。
當所有人都異口同聲的告訴他,那只是他的臆想的時候。
褚青霄也不由得動搖。
褚嶽山給他請來了很多郎中,但得出的結論大都相差無幾——“令公子,恐是患了癔症。”
結合褚青霄的表現,褚嶽山對於這樣的結論並不意外。
哪怕是褚青霄本人,在看著自己的父親為了自己四處奔走求醫,看著他日漸憔悴的模樣,亦漸漸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開始不再爭辯,配合著喝下那些不知名的湯藥。
眼看著他漸漸有些好轉,也開始不再如之前那般頻繁的夢見那些詭誕的場景。
但直到三天前,武陵城舉行了一場盛大的燈會。
那位前些日子奉朝廷之名來到武陵城的祝淵大人也在燈會上游玩。
他是個好官。
來武陵城短短几個月,做了不少好事,城中的百姓對他甚是愛戴。
褚青霄也聽聞過他的名聲。
但於此之前,從未見過。
雙方在燈會上不期而遇,那一瞬間,褚青霄的腦仁就像是炸開了一般,夢境中的畫面如潮水一般湧來。
他認出了那位朝廷來的大人物。
在他的夢境中,眼前這個身材修長,面容白皙的男人,不是朝廷來的大人,而是手上沾滿了武陵百姓鮮血的燭陰巫祝!
他們眉眼、神情,甚至說話時漫不經心卻又透著高高在上的語調,都那般如出一轍。
那一瞬間,巨大的恨意充斥著褚青霄的腦海,將他的理智沖垮。
“他是燭陰的巫祝!”
“我見過他!”
他這樣咆哮著,直直的就衝了上去,根本不給他爹反應時間,眨眼間便將那位大人撲到在地,瘋狂揮拳。
燈會的場面一瞬間甚是混亂,也幸好褚嶽山反應了過來,急忙在幾個同僚的幫助下拉開了自己的兒子,否則以當日褚青霄那瘋了一般拳拳到臉的打法,那位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大人,說不得真的會被褚青霄打死。
但即使眾人拉架,那位大人也被打得口鼻流血,甚是狼狽……
……
褚青霄回憶著那時的場面,他自己也覺得古怪。
他從未這樣過。
就像是被控制了一般,沒了理智,只想著把那位大人殺死……
那種充斥著腦海,幾乎讓人癲狂的恨意,單是回憶起那樣的感覺,便讓褚青霄有些不寒而慄。
或許……
我確實是有病?
這樣的念頭,第一次在褚青霄的腦海中浮現。
這幾個月的時間,夢境與現實之間的巨大差別,那無人認同的記憶,已經讓他心力交瘁。
如今更是連累了自己的父親。
愧疚與自責充盈在他的胸膛。
……
但褚嶽山卻似乎並未受此影響,他哪怕身上的酒意未消,卻還是麻溜的去廚房給褚青霄做好了一頓飯菜,送到了褚青霄的跟前。
“等你病好了,咱們去天懸山找念霜,你不是喜歡她嗎?爹給你做主,咱們提親!”褚嶽山笑呵呵的看著褚青霄,努力的尋找著足以讓自己孩子重新振作起來的話題。
褚青霄雖然明白自己父親的良苦用心,但聽聞這話,卻還是不免搖頭苦笑。
他雖然與趙念霜青梅竹馬長大,但如今她是天懸山的高徒,而自己一事無成也就罷了,還得了這樣的怪病,又怎敢再有半點非分之想。
“爹,我只是把念霜當做妹妹……”褚青霄小心翼翼的想要藏起自己的心思。
“屁!你是我的種,你他孃的那點小心思,我還能不知道?”褚嶽山卻撇了撇嘴,無情的拆穿了褚青霄。
“我……”褚青霄的臉色一紅,還要爭辯。
“別婆婆媽媽的,喜歡就是喜歡,老子當年要是像你這麼婆婆媽媽,能把你娘騙到手?”
“能生出你這混球?”褚嶽山卻打斷了褚青霄還未來得及措辭的狡辯。
“再說了,念霜從小跟著我,她能不聽我的話?”
“我說讓她嫁,她就得嫁!”
“爹!”褚青霄皺起了眉頭:“我不想這樣,強扭的瓜不甜。”
“你他孃的,管他甜不甜,先吃了再說!”褚嶽山痛心疾首的教訓道。
褚青霄對於自己父親的強詞奪理,一時間有些無奈。
咚咚咚!
而就在這時,院門方向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聲音很急,似乎門外之人頗為不耐煩。
“你先吃著,爹去看看。”褚嶽山言罷,便趕忙起身去到院門方向。
……
“褚衙役,我奉老爺的命令來收房子了。”院門方才開啟,一位肥胖的男人便直挺挺站在那處,眯眼看著褚嶽山,如此言道。
是武陵城縣令家的管家,李福。
褚嶽山臉上的神情詫異:“可我不是說好過兩天再搬……”
“縣令大人讓我今天來收房,你若是有什麼疑問,大可去找縣令大人遊說。”李福態度冷峻,幽幽言道。
褚嶽山臉色一滯,說道:“可是這突然間讓我搬走,我還沒有來得及去尋住處。”
“這樣嗎?”李福聞言,眉峰一挑,“在下奉命辦事,既然褚衙役不願,我也不好勉強,只是縣令大人那邊若是誤會了什麼……”
他說著,不知有意無意,目光卻是瞟向一旁坐在石桌前的褚青霄。
褚嶽山的臉色難看,也聽出了對方的弦外之音。
“那勞煩李兄等我一個時辰,我收拾家中物件……”褚嶽山咬了咬牙,終究還是選擇嚥下這口惡氣。
他與李福確實有些過節,對方的趁火打劫,他卻毫無辦法。
“半個時辰。”李福眯起了眼睛,冷冰冰的應道。
褚嶽山瞪了對方一眼,終究沒有還嘴。
坐在院中的褚青霄將二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他站起身子。
“放心,爹在武陵城裡,勝友如雲,一個住處好尋得很!”
“你安心吃飯,爹收拾收拾。”褚嶽山顯然並不想讓自己兒子太過擔心,他笑呵呵的說道,讓自己臉上的神情看上去足夠輕鬆。
就好像,這只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廝一般。
這世上的父母大抵如此,屋外狂風暴雨,可回到家,卻見那些艱辛偽裝得不留痕跡,故作雲淡風輕。
褚青霄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道:“我也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不耽擱了李大人的事。”
褚嶽山一愣,見褚青霄情緒穩定,這才放心的點了點頭。
……
褚青霄並沒有太多東西,除了一些衣物被褥外,大抵便只剩下早年買下的一些書本。
他收拾好了東西,褚嶽山還在忙活。
褚青霄靜下心來,清點著自己收拾的東西中是否有什麼遺漏。
目光卻在這時落在了一堆雜物當中的那份手稿上。
孤城手札。
他將之拿起,看向最上面的字眼,那是他的字跡。
上面記錄的一切,真實,詳盡,以至於讓褚青霄在尋到它時,一度對自己的夢境信以為真。
而自己掙扎,甚至前些日子犯下的大錯,也都源於此物。
他看著那份手稿,心底五味雜陳,也不免有些出神。
“小兔崽子東西收好了沒?”
“咱們要準備出發了。”
“舊的東西能不帶就不帶,到時候爹給你買新的!”
“等你病好了,咱們再買個更大的院子!!!”
“去城東,那裡熱鬧!”
這時屋外傳來褚嶽山粗獷的聲音,褚青霄抬頭看向屋外,只見男人正在院前滿頭大汗的忙碌著,收斂著自己半生堆積起來的鍋碗瓢盆,一邊絮絮叨叨的說個不停,用自己笨拙的方式安慰著自己的兒子。
褚青霄的鼻尖有些發酸。
他看了看眼前這個他住了十多年的房間,想著當初買下這個小院子時褚嶽山的志得意滿。
褚青霄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某些決心一般。
將那份手稿從行囊中取了出來,放到了一旁。
然後他在臉上掛起笑容,提起包袱走出房門,看向自己的父親,言道:“爹,我收好了。”
“咱們走吧。”
……
父子二人揹著一大筐東西,走出了自家的房門。
門外倒是有不少百姓在指指點點,大都聽說了些許關於這褚越是傾盡家產,為兒子脫罪的事情。
言語之間不乏嘲弄、唏噓、甚至咒罵。
自己可以忍受這些的褚嶽山卻不願意自己兒子也被如此非議。
他握緊了拳頭,就要上前喝阻這些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行人。
但剛剛邁步,一隻手卻將他拉住,褚嶽山一愣,回頭看去,只見褚青霄正朝著他搖了搖頭,在臉上擠出一抹笑意:“沒事的,爹。”
褚嶽山見狀,惡狠狠的瞪了周圍的眾人一眼,終究還是收起了火氣。
“走吧。”褚青霄言道。
他正要邁步,卻聽身後傳來一道脆生生的呼喊:“青霄哥哥。”
他回頭看去,只見身後站著一位七八歲的男孩,粉雕玉琢,模樣甚是可愛。
是他家鄰居,劉屠夫的兒子,劉裴。
劉屠夫為人尖酸刻薄,唯利是圖,與鄰里的關係都不太好,但他兒子劉裴卻懂事得很,與褚青霄關係不錯。
只見男孩在這時遞來一個玩偶,說道:“青霄哥哥,記得常回來找我玩。”
“這個送給你,你要加油。”
“我的病能治好,你的也可以的!”
說罷,小男孩還朝著褚青霄揮了揮自己緊握的拳頭。
生病一來,旁人對他大都避之不及,褚青霄此刻不免心頭一暖。
他接過劉裴遞來的玩偶,鄭重的朝著他點了點頭:“會的。”
一旁的褚嶽山見狀,也覺心情大好,他一把攬過自己的兒子,全當看不見周圍那些行人,大聲笑道:“走咯!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老子在武陵城勝友如雲,到了哪,都是好漢!”
雖天上是紛飛之雪,腳下是未卜之途。
但父子二人並肩而行,倒覺所過之處,皆是坦途。
那份灑脫,讓周圍有心看熱鬧的眾人,反倒沉默了下來。
……
小男孩目送著父子二人遠去,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眼簾。
劉裴這才有些失落的轉過頭,走向自家那矮小的房門。
他推開門,房門中一片陰暗,一道身影就站在門口,模樣隱沒在黑暗中,居高臨下的盯著他。
劉裴的身子一顫,似乎有些畏懼,他低聲喚了句:“爹……”
“裴兒,你得聽話。”黑暗中,男人的聲音沉悶,又略帶沙啞。
“可青霄哥哥好可憐,我只是想……”劉裴想要說些什麼。
沉悶聲音打斷了男孩的話,陰影下的男人邁出身形,滿是鬍渣的臉上,一雙眼眸盡是森白之色。
他伸出手,說道:“該吃飯了。”
劉裴低下了頭,終究不敢再多言,也乖乖的將自己的手放入男人的手裡,被他牽著走入黑暗的房門,融入那濃郁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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