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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帳裡的蘇木心雖是乏的厲害,卻心思沉沉腦海閃瞬萬念。長久的發呆回神才發現銀信已經在自己的膝上闔了眼睛。淺笑之下無奈替她攏攏頭髮,輕聲哄著將她的頭扳在榻上。這孩子自小跟著自己深山林子,沙漠戈壁,無論缺衣少食還是毒蛇猛獸,只要靠著自己便能睡得沒心沒肺。如今初長成十六,亭亭模樣,即便睡著也越發出顯嬌俏姿態,早已不似從前泥猴子似的淘氣。
守著銀信看著漸漸微弱的燈燭,一襲睏倦似乎也在鋪天蓋地淹沒她的意識。突然帳簾半掀,清冷拍在臉上,木心恍惚跟睏倦纏鬥兩回,陡然驚醒。
“三殿下。”木心屈膝做禮,悄悄晃著頭保持清醒。抬眼卻順著他的眼神看見榻上酣睡的銀信,急急要去喊她,朔寧王卻快速轉身。
“出來。”
分不清是夜裡的山風還是突變的天氣,幽僻營角的幾支火把苗被吹的呼呼外掙,木心縮著脖子跟在身後。
“這裡沒有別人,你最好跟本王說實話。”
“早該料到是這個局面。”木心蹙眉嘆息,抬眼正色“三殿下細想想,從何時起,練兵、訓誡、宣盟都開始變了。誠然,連年征戰,部族侵擾,徵兵亦是越來越難。術士丹藥催人進發卻能出一時之效。可然後呢?揠苗助長過猶不及的後果人人都知……”
木心只覺喉間一陣刺痛細細麻麻襲來,根本不及反應,戰慄從足底鑽進心臟。幾步踉蹌,撞在身後的圍籬之上。眼前的男人瞬移似的掐在自己脖頸,暗黑中露出殷紅獠牙。
“是何人指使你,來挑唆朝廷和赤焰軍?”
木心艱難拿指尖將他的虎口與自己撥出輕微間隙,儘可能冷靜道“瞧三皇子心裡早已將朝廷和赤焰分離,何須挑唆?!”
“本王的耐心是有限的。”
“殿下該是早就把青月的從前查了個乾淨。”木心費力吞嚥一口掙扎“您是不信我,還是不敢相信您自己心底的猜測?!”她沉吟片刻“我在宮中除了查閱脈冊,還翻過些許別的東西。”她側目試探又收回不敬,坦誠以告“殿下次次大捷,絕不如傳說中撿了憨傻之福。圍困、誘敵戰術老舊,可要次次大捷,根本就是精細盤算過的。殿下心思細微,怎可容得假藥入口?!我在藥房裡找到銷燬過的醫書殘片,殿下該是悄悄研習過的,是嚒?”
見他眼色逐漸凌厲,蘇木心極盡勇氣壓低嗓門承諾“醫者有醫者的規矩,管得住舌頭。”她湊近他面門極盡懇切“殿下,此番軍中被術士操控,您還看不清嗎?朝廷打壓醫家,多行術法,如操縱傀儡般……”
“方士術士若是居心叵測,你以為你們醫士又有多幹淨?!”朔寧王似是被她的話戳了痛楚,變了眼色打斷“醫者詭譎,擅弄人心。說是濟世天下,實則假仁假義。”
即便火光昏暗,朔寧王依舊清晰的看見掌中那雙眸子一改冷靜淡然,溢位憤怒和恨意。看到此處,心頭莫名的得意忽而破去了自己原本的憤怒,他繼而加重手指的力量抑制她的掙扎:“你說方士打壓了醫士,你現在呢?何嘗不是踩著人家宣揚你的天地立心?!”
“來人!快來人!”營裡突然一陣騷亂“出人命了!”
“慌什麼!”遠處晏緲稚嫩的聲音在夜空裡分外的沉著。
朔寧王頓過一霎,終於緩緩鬆開手指。繼而轉身,邁過幾步卻發覺身後的女子撫著胸口停立。
“你聽不見出人命了?”他不可思議轉身。
木心並不著急,自顧瞪著眼緩緩勻出八字:“醫者詭譎,擅弄人心。”等不及他凌厲破口,蘇木心邁開大步從他面前挺胸昂首而過,雖是心有惶恐,卻認定這幾步必得走出醫家尊嚴來。
眾人將一具屍首抬進將軍賬內,見那死者面色僚青,七竅流血,容若槁木,謂之鬼幽。
“讓開,讓開,讓我進去。”艱難的圍觀將領中扒開縫隙鑽入,“小川?”木心大驚速速摸著小川的幾處脈絡,小川確實已經死了。
木心用手指蹭取些殘血,放在鼻子前聞了聞。突然心下一抖,未置一言,伸手就去脫小川的衣物。
眾人皆驚詫的看著,面面相覷。晏將軍更是滿腹疑惑。衣物散開,脊肉潰爛,眾人皆懼,小川的身體上盡是癰瘡和疤痕。似是受過劇烈的痛楚和非人的虐殺。木心的手指小心的撫觸過傷疤,這癰瘡該是反反覆覆折磨了他許久。
“五、行、散?”木心緊蹙眉頭,抬眼在人群中揪出匆匆奔來的銀信“你說他們服的是五行散?”
“是五行散。”銀信肯定的點著頭,“我問過軍醫,赤焰的齊魯之戰以少對多,為振軍心,皇上特賞,將驪宮原本要送進皇宮的五行散八百里加急賜給了赤焰軍,服用以後,神明頓開,體力增強。戰後為御溼冷保有戰力,就……”
“你試過了嗎?”木心少見的嚴厲。
“自然。”銀信自小便怕她這臉色,慌忙應和“鍾乳硫磺石脂還有紫白石英,外加一些常用的提煉輔料。確是五石散沒錯。我也問過,士兵們七日半粒,嚴格控制著計量,並無差池。”
“去拿來。”木心慢慢幫小川穿好衣服,蹙眉低聲“可以回家了。”
“全都下去!”晏將軍轉向眾人,“今日的事情,誰也不許對外吐一個字!”將軍甚至揚起手中佩刀,直至最後一人退出營帳。
銀信一手捏著丹盒,一手捧著一碟還掛著冰渣的清泉水,一陣風似的跑進帳裡,路上狠狠踩著晏緲也毫無察覺。
丹藥顆粒細小,看得出分食之謹慎。木心定定神,含一口冰泉清口,用骨簪搗下一塊丹丸,細細唸在舌尖,舌中。
銀信紅著小臉不知是嚇的還是急的“海子,白朮,桔梗和細辛,我嘗的真切呢。”她咬著嘴唇,連呼吸都變的急促起來。
將軍警惕:“這五石散配方珍貴,即使在民間也只有大夫可以用,赤焰軍的這批丹藥可是朝廷特賞的恩賜。”
“晏緲!”晏將軍厲聲喝到,簾外候著的小將軍急急現身。
“丹藥送來的路上可出了什麼岔子?”
“父親,這可是孩兒親自押來的。”晏緲瞪大眼睛大氣亦不敢喘一次。
“將軍。”木心正色,“奴婢只是醫者,只做醫者本分。銀信說的不錯,這確實是五行散。而小川的死確是丹藥所致。看起來,小川本是修丹人,多餘服了這方子,藥性過猛又無以排洩才致惡果。此症是特例。”木心揖手“奴婢告退。”
未出營帳,便撞見在門口靜候的三皇子,他牢牢杵立,陰鶩盯著眼神閃避的蘇木心。
晏將軍在帳中喚著青月大夫揖手深躬,唬的蘇木心急急回身“將軍如此,可不是讓奴婢折壽?”
“晏某是個武夫,除了吃飯,連藥都鮮少用。打拳揮刀皆是日積月累苦勤所得,如今身肩重責,訓兵操練從來以勤奮為本,絕不願將士們捷徑窘步。”他破釜沉舟掃一眼門口的三皇子對著木心誠懇“今日青月大夫一言一行,末將以性命擔保絕不外傳。還請大夫如實以告,這丹藥服食後增力強魄,長此以往是否真有反力副用?”
“實不相瞞。”晏緲無措看著焦急的父親和沉重的三皇子揖手而立“上一場戰役前將士們分食了送來的丹丸,確實士氣大振,但亦有一名瘋癲而失智計程車兵,我們在清理戰場時,他的屍身亦是如此。”
此時的蘇木心捏拳靜立,內心瘋鬥,幾乎將胸膛憋悶爆炸。不由自主朝那個陰冷眼神看去。晏將軍急急上前對著三皇子道朝外揖手“我晏家全數戰死也絕無二話。朝廷的褒揚抑或懲治皆是恩澤。但將士們浴血作戰,死活都得清白。殿下還肯認我為兄,便讓大夫給晏某一個明白。”
“就是的!”晏緲大喇喇上前拍著三皇子胸口“你是不是知道什麼?!知道就說啊磨磨唧唧的!”
朔寧王沉吟許久,朝木心邁出一步。蘇木心見狀,那句“醫者詭譎”沉沉紮在心頭,氣急咬著牙背過身去。
“當著晏將軍,你說實話就是。”他嚴厲盯住木心背影。
木心橫橫心,轉身抬眼逼視“奴婢敢問殿下,奴婢與殿下在府中的交易約定,是不是還作數?”
朔寧王頓愣片刻“自然。”
原本為了置身事外而沉默並不是蘇木心的做派,得到允諾,蘇木心沉緩一氣道:“這是五石散。但這不是《更生散方》裡的配比。”木心眉目低垂,點著銀信手裡的丹丸耐心道“不是海子,是文蛤。”她拈出剩下的一半湊去她鼻尖“白朮和桔梗配弱了,細辛卻足足多放了三倍有餘。這比外頭士大夫所用多了幾分烈性。但這些都不打緊……”
蘇木心的眉頭鮮少的擰緊出紋路“這與我尋常見過的好幾貼都不一樣。就好像……”她咬咬下唇賭博似的揣測“最後出丹的工序裡被什麼燻蒸過一道。”
晏緲急急要插話,被晏將軍嚴厲眼色堵了回去。
木心心領神會道:“小將軍不必憂慮,這並非毒物。只是,這巫術、藥理、道法本就源頭起一家。因材施教、對症下藥的道理自不必說。皇恩浩蕩,可戰場瞬息萬變,君命有所受有所不受。”蘇木心帶著銀信垂目屈膝“奴婢行醫,受皇子和將軍所信,言盡於此。”
蘇木心二人離去時,外頭疾風更勁,雷聲隱隱,朔寧王盯住被她掀動的簾角道“將軍做您要做的事情,其餘旁的,交給本王就是。”
“三皇子不肯信?”蘇銀信莫名扭頭看著尾隨跟進帳營的殿下,“我姐姐不會用這種事情騙人的,你們宮裡的人成日懷疑這個懷疑那個……”
“你住口!”木心嚴厲瞪去“去領罰!”
銀信隨即順承垂著眉毛,帶著幾分委屈出了營帳。
“蘇大夫,還有未說完的話吧?”朔寧王話音剛落,帳外一道閃電照出他冷絕臉色,隨即一記旱雷轟然墜落,木心倒抽一口涼氣,被驚的失衡跌在地上。
“此次齊魯之戰,風捲殘雲,速戰而絕,誠然是這藥性助推,可大捷已至。”他負手睥睨倒地的蘇木心“桃花鹽跟五行散,究竟如何幹系?”
木心直起身子,坦白從容:“這五石散最早就是驅寒症,歷經兩朝,如今濫用了些,殿下應該清楚。今朝這五方竟成了壯陽精補之用,藥發致幻,亦夢亦真,五識虛晃。需得嚴格控制劑量配合修復體能。”她側臉正視朔寧王“奴婢非術士,也不擅長丹藥煉製。可五行散確是當初藥王所創。殿下不會不知。藥王彌留命人毀去此方,皆是因為弊出於利。”
木心看著他側目凝神,再無營外猜忌之色,繼而補充“服過此物,戰前訓誡易使士兵亢奮,流血受傷亦被五識麻痺,會認為自己是戰無不勝的。從今往後,當身體出現虛耗時,便會想念曾經的戰無不勝。”
你能明白嗎?!!五石散造就虛幻的夢境,桃花鹽碾碎現實的體魄。虛耗的身體會對這仙丹似的奇效依賴成癮。”話落再見他眸中震驚,木心垂目淡淡“赤焰軍靠丹丸而得凱旋意味著什麼?依賴成癮意味著什麼?無論這是誰做的,將來的赤焰軍,就是如今朝堂上的癮君子,邊境上的傀儡。奴婢說的,夠清楚了嗎?”
“丹藥煉製工序繁瑣,再敏銳的五識亦不可能辯出成分配比……”
沉悶的雷聲夾著閃電劃破長空,木心語氣漠然打斷“百姓都說冬日滾雷實為不詳。天地不藏陽氣,會十欄九空,老幼多病。”
“胡言亂語!”朔寧王嚴厲嫌厭“無非寒溼加長些時日。你這些蠱惑軍心怪力亂神的話再敢……”
“北地的將士和百姓要受苦了。”木心陡然換了眼神,意味深長打斷他“殿下的眼裡只有皇城裡的謀算嗎?”
營地外的晏緲巡視檢查著四處營帳是否牢固防風,卻瞧見一瘦小身體,正一俯一仰的用冰泉漱口。
“你在幹嘛?”晏緲好笑湊近。眼前的少年圓乎小臉兒,鼻尖小巧稚氣,眉頭長細,眼角微翹,蹙起認真時顯得幹練成熟,卻是生了一對兒招風耳朵,又格外可愛。
“受罰啊你看不見?”銀信沒好氣的翻著白眼,並不在乎面前比自己高了兩個頭的俊朗少年,更未將他寒意鐵甲和冷冽刀鞘放在眼裡“我煩著呢!你自去旁的地方巡!”
“可笑,哪有人用舌頭去嘗藥配的?這能嚐出什麼?”晏緲抿一口,有些誇張的呸呸吐著“真苦!”
“是啊是啊。”銀信苦著小臉應和“誰都跟她一般舌尖掛秤?!”
“哪有人舌頭上有秤?!”晏緲毫不掛心“江湖醫士就是故弄玄虛!”
“你也去讓雷劈一次!”銀信指著天上閃電,呸去一口怒意“劈一次就可以了!”
“你好像很怕那個青月大夫。”
銀信莫名抬頭上下掃一眼晏緲“你不怕你爹啊?”此刻她才認真看清,那少年眉眼與晏將軍一模一樣,顯得幾分老實巴交,偏就狹長眼光裡全是飛揚跋扈的勃發英姿,似是隨時都準備扇著雙臂一飛沖天,他高挺的鼻子連著刻意保持淺笑的嘴唇讓銀信不由自主聯想到老家山裡被野兔蹬過一腳的看門狗,那滿面的驚奇和尷尬笑意簡直如出一轍。
“那……他是我爹啊。我怕他,有什麼稀奇?”他的笑意更甚,極力展現出善意,對抗著蘇銀信的不耐煩。
“我怕我師父,這又有何稀奇?”
“她也不比你大許多啊?”
“那你就不懂了。”銀信驕傲的抬著頭“旁的不說,你知道的名大夫,沒有比我師父高明許多的。”
“那我大概懂。”晏緲抽抽鼻子,認命一般的老實又淺淺翻滾出幾許不甘的浪花“我爹說,三皇子比我大七歲,卻比我高十年的好底子,二十年的好腦子,三十年的好工夫。哼,橫豎,我打不過就是了。”
銀信莫名看著氣哼哼的晏緲,突然噗嗤一聲笑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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