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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文人雅集無論表面形式如何,但正常情況下大體流程應該是以下這樣的。

有作品出來,大家看對方身份地位熱熱鬧鬧的點評一番,以吹捧居多,亦或無傷大雅的提點小意見,然後下一位唱和。

另外還有專人負責抄錄,在席間慢慢傳閱,供列席人員細細品味。

事後將詩詞結成集子,有本事的刊刻發行,擴大影響力,沒本事的私人抄錄收藏留念。

這就是為什麼混文壇也需要有人帶,如果沒人帶,闖進雅集也沒用。

就像現在的林泰來,上了船甚至還登上了第三層甲板,又藉著給海瑞獻詩的名頭髮表了作品,可謂是機關算盡。

但又能怎樣?沒有人捧場,集體無視。

哪怕有人跳出來批判貶低,也比這樣冷處理要好。

王老盟主已經掌握到與林泰來鬥爭精髓了,比起爭吵,更厲害的武器是沉默,當然主要還是因為“吵”不過。

林泰來只能主動進攻,直接找上了王世貞老盟主,暗藏殺機的問道:“弇州公以為,在下這首詞如何?”

只要你王老盟主敢說一個字不好,就有十倍火力奉還,除非說是裝聾沒聽見。

王世貞彷彿早就預判到了林泰來的行為,不慌不忙的轉向海瑞,同樣問道:“大中丞以為這首詞如何?”

既然這首詞號稱是獻給海瑞的,所以就讓海瑞來說話。

海瑞很不給詞作者面子,開口答道:“此乃造作捏合,拼湊討好之作。”

林泰來:“.”

從來沒有見過海瑞這樣累心的工具人,就不能說幾句符合人情世故的話嗎!

這首詞可是褒揚你的,你就不能愉快的接受對伱的讚美嗎?

王世貞低頭輕笑了幾聲,如果海瑞不這麼回答,那就不是海瑞了。

周圍也隨即響起了幾片鬨笑聲,迴盪在樓船上。

林泰來有點生氣的對海瑞說:“在下好歹也是辛辛苦苦,將老大人從危難中解救了出來。

做人不說知恩圖報,最起碼也該有幾句良言善語吧?”

如果放在平時,林泰來斷然不敢這樣放肆的跟海瑞說話,但今晚特殊。

畢竟有“救命之恩”在手,海青天不會真把自己怎麼樣!

海瑞不為所動,答道:“一就是二,二就是二,諛詞就是諛詞,與救命之恩無關。

若你覺得不值得你救,本院將這條命還給你就是。

如果因為救命之恩,便讓本院做出品行有虧之事,那萬萬不能。”

其實客觀來說,這篇詞還是有可取之處的,水準在日常應酬檔次之上。

但因為裡面讚美了自己,所以海瑞絕對不會說這篇詞的好話,相反還要極力貶低。

這時候林泰來委屈的像是個二百多斤的孩子,滿臉怒色的對海青天說:

“如果老大人真覺得在下這首中秋詞一無是處,那就請作一篇更好的中秋詞出來,讓在下開開眼!

既然坐在了雅集席位上,老大人就不要藏著掖著了。”

海瑞冷哼一聲,你林泰來這是故意為難本院!

讓他寫寫政論文沒問題,但詩詞就不行了,骨子裡沒有這種風流蘊藉的基因。

大約就是“山頭日欲黃,江上樹初碧”的水平。

此刻林泰來沒有繼續硬勸海瑞,反而面向眾人,振臂高呼道:“讓我們有請海中丞來一首!”

眾人愣了愣後,忽然一起興致高昂的叫道:“來一首!來一首!”

畢竟那可是海瑞啊,可以正大光明給海瑞起鬨的機會並不多!

再說在場人中海瑞政治地位最高,讓海瑞先來一首也是理所應當的。

如果海瑞這個註定名標青史的大清官寫出來的詩詞不怎麼樣,那就更好玩了——也許大家最期待的其實就是這個。

就連老盟主王世貞本人也差點揮手起鬨,但硬生生忍住了。

他非常敏感的覺察到,怎麼不知不覺就讓林泰來帶節奏了?自己才是雅集的主持人!

但是眾人此時興致都已經上來了,在齊聲呼喚之下,他這個老盟主也不好強行站出來掃大家的興。

一次成功的雅集,是絕對不能在大家情緒高昂時敗興的。

而且如果能讓從不宴飲唱酬的海瑞寫下詩篇,那這次雅集豈不就有了非常特殊意義?

見多識廣的雅集主持人老盟主也受不了這種誘惑,決定靜觀其變。

就是海瑞的臉色更黑了,此時他的心情,大約就相當於四五百年後的聚會上,一個五音不全、不願意獻醜的人卻被逼著當眾唱歌的尷尬感覺。

不過在這個世界上,永遠不缺少正義之士。

大家這麼調戲海青天,當即就有人看不下去,站了出來並慷慨激昂的說:“我願為海中丞代擬!”

而且站出來的不只是一個人,還是兩個。

林泰來看去,其中一個他認識,是清流勢力的骨幹魏允貞,與李三才、鄒元標並列為南京三直臣的人物。

鄉試之前林泰來以掃地生身份,與顧憲成激辯春秋經的時候,魏允貞就在場為顧憲成護法,所以識得。

至於清流骨幹魏允貞為何會出現在復古派主導的文壇大會雅集,林泰來並不奇怪。

因為魏允貞有個弟弟叫魏允中,乃是復古派上一代宗門五子之一,所以魏允貞算是復古派的外圍勢力,文壇脈絡就是這樣千絲萬縷。

關於魏允貞,其實在歷史上可能不是特別出名,但他有個赫赫有名的兒子叫魏廣微也是晚明黨爭史絕對繞不過去的人物。

站出來的另外一個人比較年輕,看起來也就二十歲出頭,別說林泰來,席間很多人都不認識這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卻別有一番大家子弟的氣度,不卑不亢的對眾人作了個羅圈揖,自我介紹道:“晚生桐城阮自華。”

當即就有人驚呼道:“原來桐城名門阮家子弟!令尊莫非是嘉靖年間浙閩阮巡撫?”

阮自華答道:“正是。”

聽到這位年輕人自報家門,林泰來有點無語,安慶府桐城現在確實屬於南直隸沒錯。

就是這阮家以後出了個大名人叫阮大鋮.如果沒猜錯,阮大鋮應該是這位阮自華的孫子或者侄孫子。

所以現在的形勢是,魏廣微他爹和阮大鋮他爺爺站了出來,想給海瑞海青天代擬詩詞?

這種荒謬感,只有穿越者才能感受到。

為了海青天的身後名,林大官人決定勇敢的站出來,阻攔這種荒謬事蹟發生。

“我說過,只有我才最懂海中丞,要代擬也是由我來!”至今沒有席位的林泰來站在欄杆邊上,對眾人傲然道。

比較瞭解林泰來的人忽然意識到,林泰來剛才賭氣讓海瑞寫詩詞絕對是故意的,目的怕不是這個!

又見林泰來湊近了海瑞,詢問道:“長者若有不便,小子代其勞,老大人看我如何?”

海瑞沒有回應林泰來的請求,反而打量起魏允貞,問道:“就是你直諫天子,禁了宰輔子弟科舉特權?”

魏允貞恭敬的答道:“正是。”

海瑞對此非常欣賞,決定把機會給他,點了點頭說:“那麼,就由你.”

“慢著!”林泰來對海瑞叫道:“在下今天算是救了老大人一次,不求知恩圖報,只想替你代擬中秋詩詞總可以的吧?”

海瑞:“.”

這潛臺詞就是,如果連這個不涉及原則性問題的機會都不給,和忘恩負義禽獸不如有什麼區別?

林大官人也不裝了,一切都擺在明面上說。

海瑞這樣的人不可能成為真正自己人的,沒必要籠絡人心了,直接道德綁架就行了!

海青天無可奈何,最終只能指著林泰來說:“那你來吧!”

王老盟主一直在“靜觀其變”,靜觀到這裡時,忽然發現局面又可能有點失控?

一開始他預判了海瑞,而林泰來同樣也預判了海瑞,而且還預判到海瑞後來的幾步!

不過還有機會,不管林泰來出了什麼詩詞,就像剛才那樣一律冷處理!

至於說“在絕對力量面前,任何陰謀詭計都是無用”這種事情,那更是不可能發生!

宋代之後,已經不會再有絕對出色、一篇壓幾百年的中秋詩詞了,林泰來也不能。

林泰來彷彿生怕海瑞反悔,急急忙忙的開口道:“在下這篇詞牌鼓笛慢,詞名就叫中秋夜!”

然後一口氣的吟誦道:“紞如雙下花奴操,先喚起嫦娥桂殿,演霓裳新曲琵琶弦宛轉,歌笙瀏亮決耳吳音纖軟.”

席間眾人聞之齊齊無語,雖然礙於老盟主禁令不許點評林泰來詩詞,但心裡都在瘋狂吐槽。

這篇詞裡寫的都是鶯鶯燕燕、管絃歌舞,醉生夢死歡度中秋的場景,真是睜著眼睛胡編!

今晚雅集這麼素,哪有詞中所說的場景?創作不是胡編,不能脫離現實!

唯有對林泰來十分敏感的老盟主王世貞內心不安,隱隱有點不妙感覺。

“簡直胡鬧!”海瑞海青天勃然大怒,起身拂袖,就要離席而去!

讓你林泰來代擬中秋詩詞,可是你這篇都是什麼破玩意?

在他海瑞身上能用“紞如雙下花奴操”、“霓裳新曲”、“吳音纖軟”這種詞?

林泰來連忙問道:“怎麼?老大人您不滿意?不滿意就直說,您不說我怎麼知道您不滿意?

老大人且坐下,在下這就改正,還有一首《水調歌頭》!”

隨後林泰來吟誦出了上闋:“秋月忽然好,遊屐滿山前。遠觀燈火樓閣,萬點小星懸。

逐隊王孫公子,繞坐歌兒舞女,人壓看場圓。獨有悲秋客,白眼對青天。”

眾人都是老行家了,很多中秋詩詞前半部都是寫景為主,而後半部開始抒情,這篇看來也不例外。

然後又聽到下闋是:“千古事,一場夢,總堪憐。吳宮明月在否,興廢幾何年。

無限朱門綺戶,也有竹籬茅舍,皓魄一般全。休待玉蕭徹,我欲臥漁船。”

眾人聽了後,感覺這篇詞第一個妙處是寫景視角拉得很遠,彷彿一個旁觀者不動聲色的遠觀中秋盛景。

第二個妙處是,從這種宏觀視角下,自然而然的引出了千古興亡之嘆,格局一下子就起來了。

這篇中秋詞肯定比不過宋人的鉅作,但意境卻已經足夠壓住他們在場這些人了,他們準備的作品明顯都差了一籌。

踏馬的一個十八九歲少年,怎麼能寫出這種意境的。

林泰來略顯得意的對海瑞問道:“這篇為老大人代擬的如何?”

海瑞臉皮抽了抽,他實在不想說林泰來的好話,便道:“太空洞,強行造意境。”

林泰來毫不介意的拍了下大腿,“沒關係,還有!再聽我一首《念奴嬌·為剛峰海公代擬中秋詞》!”

王世貞老盟主心裡“咯噔”一下,又是一個篇幅很長的詞牌!

林泰來這個王八蛋,今天用的詞牌全是長篇,就沒有少於一百幾十字的!

別說四句的絕句了,連八句的律詩都不寫!

每一篇都要浪費很長時間,雅集時間一共才多久?

要是這種長度詞作有個十篇八篇的,別人就全當觀眾算了!

林泰來已經吟誦出了新詞上闋:“一輪初上,滿乾坤秋色,平分一半。霧斂雲收數不盡,點點星光零亂。

玉宇高飆,銀河清淺,浮落無邊岸。關山萬里,皎如瓊碧鋪遍。”

眾人對此沒什麼可說的,上闋依然是寫景,中秋夜景色寫來寫去就是這些花樣。

又聽到這篇的下闋是:“可惜美景良時,早痴眠了,許多邯鄲宦。把一天秋,整夜交付與,獨醒人看。

顧影徘徊,想袁宏別舫,今宵誰伴。數聲風笛,倩吹武定橋畔。”

果然戲都在下半部,這可就有意思了。

從中聽出了對當朝者的嘲諷,對盛世潛藏危機的憂慮,以及懷才不遇的憤懣。

還是那句話,林泰來這些詞確實不如宋人,但卻比他們強不少啊。

林泰來大聲的對海瑞說:“這篇寫出了對時事憂慮,可是完全按照老大人你的品味量身定製的!你就說行不行吧!”

海瑞:“.”

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感覺這篇詞挺不錯的,但他又不想承認林泰來寫的不錯。

林泰來卻沒等海瑞答話,再次拍了下大腿,堅韌不拔的說:“看來老大人還是不滿意?

不過沒關係,我這裡還有很多!每篇都是長詞,一定要寫到讓老大人滿意為止!”

王世貞老盟主終於悟到了,林泰來這行為還真踏馬的是用絕對的力量壓制陰謀詭計。

只是這個“絕對的力量”並不是指詩詞的絕對質量,而是篇數和字數!

高舉海瑞的大旗,然後大水漫灌,霸佔雅集。

聽著林泰來滔滔不絕的詞作,王老盟主看著自己事先準備的絕句,不禁陷入了自我懷疑,難道字數才是王道?

這種文戲最耗費心思了,每次都要想新橋段,求本月最後的月票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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