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裝飾風格質樸嚴肅的車駕緩緩停靠在東京虞國公府門前,御者輕輕地勒住韁繩,隨行侍衛自車後取出矮凳拜在側邊,喦脫下馬腳步飛快地上前,開啟車門,小心地攙扶劉皇帝下車。
落地立定,劉皇帝仰頭看了看虞國公府門,除了那張高懸的“敕建虞國公府”牌匾,並沒有太多吸引眼球的地方。
“這大概是朕來過最樸素的公府了,不論是西京還是東京,都是一樣的景象啊!”劉皇帝輕聲感慨道。
冬季的開封,氣候還是十分寒冷的,天色陰沉,光線黯淡,空氣中都瀰漫著些許靄氣,堆積的寒意不斷侵襲著,哪怕劉皇帝穿得格外厚實,仍舊不免打了個寒顫。
此番出宮,駕幸虞國公府,算是突然襲擊了,卻是聽聞虞國公魏仁溥病情漸重,日漸不支,這才動了親自探視的心思。
事實上,劉皇帝對此次出行還是心存猶豫的,畢竟經歷得多了,除了看淡其事之外,還不免生出些疑慮。有的玄學,不得不信,劉皇帝也擔心他這親自駕臨一次,是給魏仁溥催命的......
這麼多年,或病或老,死了那麼多老臣故舊,總有一些人,是劉皇帝不願其辭世的,虞國公魏仁溥顯然就是其中之一。
作為乾祐時期最重要的大臣,被劉皇帝倚為腹心,視為良師益友,其功德威望,並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褪色,甚至越陳越香,哪怕魏仁溥已經多年沒有在朝廷內部發聲過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只要他肯站出來,仍舊會得到許多人的響應與擁戴。
毫無疑問,在劉皇帝統治的這近三十年間,在大漢由割據走向統一,在天下由混亂轉為太平的過程中,魏仁溥是受上下最為推崇的宰相。
在魏仁溥主持政務期間,朝廷是一片和諧,上下少有爭端,即便有,也會在魏仁溥的調解下平息,那個時期,整個朝廷都呈現出一種昂揚向上、奮發進取的狀態,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本職工作中盡心盡力,魏仁溥是最好的榜樣。
可以說,劉皇帝經歷的那麼多宰相,論政治清明,上下和協,首屈一指的便是“魏仁溥時期”,而那樣的高度,往前往後,沒有一個宰相能做到。
哪像現如今,朝廷之內,暗流湧動,爭權奪利之事,屢見不鮮,國家統一了,天下太平了,人心也散亂了,不似當初那般凝聚,大漢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情況下,大漢的那幹精英統治階層,也開始把心思放在追名逐利,放在內耗上了。
對於這樣的情況,劉皇帝是洞察於心,卻又無法真正改變什麼,風氣能扭轉一時,但總有反覆,畢竟大環境不比當初了,他一人之威,顯然也不足以真正壓制住所有人之志。
甚至於,大臣們的明爭暗鬥,本就是他樂見其成的,大臣們不鬥,他這皇帝做得豈能安穩,而唯一能夠做到的,大抵也只是完美地充當場外裁判,把所有的爭端控制在一定的範圍內。至於更多,也只能用有心無力來形容了,他終究不是神明。
而每每思及於此,劉皇帝也不禁懷念起當年魏仁溥理政時期的景象,當然,也僅僅是懷念罷了,他心裡也清楚,哪怕起復魏仁溥,再由其秉政,大漢朝中的局勢也不會得到根本性的轉變,連劉皇帝都沒辦法,何況一個魏仁溥。
甚至於,君子宰相魏仁溥,未必能有趙普幹得好,能夠在那層出不窮的爭端之中,安如磐石。
話說回來,像魏仁溥這樣的賢能宰相,為何在乾祐時代名噪一時,進入開寶時代,卻逐漸沉淪,逐漸乃至徹底消失在大漢的權力中樞,淡出人們的視野。
根源還是出現在劉皇帝身上,大概是從平南之後,劉皇帝便開始疏遠魏仁溥了,那幾乎是一種潛意識的行為。
而面對劉皇帝的疏遠,魏仁溥當然感受到了,深諳明哲保身的他,也在事業、權力的巔峰期,低調起來,甚至主動請辭,不過被劉皇帝拒絕了。
即便如此,在開寶初年朝廷中樞權力的重新分配中,魏仁溥還是“成功”急流勇退,從宰相的位置上退下,被劉皇帝用一個內閣大學士的頭銜高高束起。
大漢的內閣,脫胎於早期崇政學士制,原本是被劉皇帝用來分割相權,制衡政事堂,並協助自己處理軍機。
但最終的發展,卻沒有達到預期,地位雖高,但實在沒有什麼實權,尤其劉皇帝自身都放下了對軍國大政的實際處理,而依託於皇帝而存在的內閣,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了一個名譽虛職,一個養老的職位。
哪怕到如今,魏仁溥身上仍舊掛著內閣大學士的頭銜,但是除了開寶初年隨侍君前,以備諮詢之外,到後面,魏仁溥甚至不用到宮中當值了,劉皇帝也很少召見。
即便召見,也不是以國事垂詢,只是當做一般的功臣貴族,談些風花雪月,關懷一下魏仁溥的生活狀態。
不得不說,劉皇帝對於這些老臣,尊重是足夠尊重,待遇、榮耀、地位也不吝惜,但這種隱藏在顯赫背後的疏離與猜忌,是十分恐怖,甚至讓人感到心寒。
但是沒辦法,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不論心理感受如何,都得老實受著,這是當代的普世價值,如果背離了這一條基本原則,那就是拋棄了信仰,也將徹底為劉皇帝所拋棄,任你德高望重,還是功勳卓著,也只會落得一個淒涼結局。
按道理來說,對於魏仁溥這樣的賢相,劉皇帝本不該對他猜忌才是,再加十多年風雨同舟的創業情誼,他懷疑誰,都不至於懷疑魏仁溥。
而以魏仁溥的品性與作風,也不可能背叛劉皇帝,然而,問題不在魏仁溥怎麼做,而是劉皇帝怎麼想。
魏仁溥這個宰相,名聲實在太好了,上下讚譽,朝野推崇,聲名遠播海內,歷數其履歷,二十多年下來,身上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汙點。早年的時候,曾經被人指摘徇私,而事後證明,是一場誤會,對彈劾他的官員,也完全不打擊報復,甚至察其能才,加以提拔,成就了一段以德報怨的佳話。
一個太過完美的宰相,顯然不是劉皇帝需要的,或者說任何一個帝王都不願意看到這樣一個宰相。
魏仁溥清白得就像一朵無染無垢的白蓮花,能力出眾,品性高潔,群口交贊,這樣的大臣,在劉皇帝眼中,要麼是大善至聖,要麼是大奸似忠。
當然,就是劉皇帝自己心裡都很清楚,魏仁溥是個忠臣,但是,很多時候皇帝這種生物也並不單純只考慮他本身是否忠誠,並且有時不免懷疑其忠誠的上下限在哪裡。
劉皇帝不是站在上帝視角縱覽天下,從他的角度去看魏仁溥,你越完美,他心頭就越彆扭。
毫無疑問,劉皇帝是個好猜忌的皇帝,由偶爾的自卑與絕對的自負交織促就。早年的事情,國家還不安定,大漢的前途未來尚且渺茫,他也不得不多疑雄猜,也維護自己的統治,保障皇權的安全。
然隨著年紀的增長,那種猜忌也在進化,過去如果說是利弊參半的話,那麼如今,負面的影響要佔更多了。
在長時間帝王生涯的歷練中,也養成了總有刁民想害朕的心理,時刻警惕防備著,魏仁溥之前的名頭太響亮了,他看著、聽著都不舒服,於是過去的良師益友自然而然地被疏遠了。
劉皇帝並不小氣,甚至很多事後很大方,足夠大度,但他實在是一個極其矛盾的個體,矛盾到只要他覺得有問題,哪怕是臂膀,也要斷然砍掉,哪怕是腹心,也要用利刃刺穿。
而魏仁溥政治生涯的終結,只是這種精神與心理狀態下的產物罷了。
早年,大漢宰相走馬觀燈一般更換,十五年間,僅首相前前後後便換了五任,至於輔政的宰臣與部司大臣,換得更勤,這在很多人眼中,是劉皇帝集權、斂權的表現,也隱隱指出,他並不信任宰相。
但是,進入開寶時代後,這種猜測顯然被打破了,以趙普為例,他已經在首相的位置上,待著超過十年了,中間或許有過猶豫,但仍舊讓他安安穩穩坐著。
舍魏仁溥這樣的賢相不用,而長期信任趙普,這也體現著開寶時代劉皇帝以及大漢政治環境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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