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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如白駒過隙,轉眼到了天佑八年七月。
秋闈按例在八月初九舉行,過了七月七,朝廷便公佈了各省鄉試的主副考名單。
至於天子腳下的河南鄉試,按慣例,要在考前七天才揭曉。
八月初二,河南鄉試考官名單出來後,時任翰林院左春坊左庶子的楊元震吃了一驚。
因為此次河南鄉試主考官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有道是一朝主考,終身受益,此話絕對不虛,鄉試主考可是個炙手可熱的好差事。
一科錄取二三百名舉人,都得管主考官叫“恩師”,這麼多學生裡,總會有一批出息的。
不用當上什麼閣臣尚書,就是一般的中層幹部,那也是一筆寶貴的人脈。
所以,每逢秋闈之時,朝廷官員都對鄉試主考官這個位置趨之若鶩。
若非楊元震是榜眼出身的翰林詞臣,資歷深厚,又素有清正之名,只怕也不會被負責此事的禮部左侍郎選中。
但是,接到這份又有面子又有裡子的好差事,楊元震卻是無論如何也笑不起來。
為什麼?
因為河南是京畿所在之地,權貴豪門雲集,王侯公卿滿地。
再完善的反作弊措施,也難擋住這些人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看似無懈可擊的種種措施,在他們面前總有空子可鑽。
事實上,本朝開國以來,就屬河南、江南二地鄉試舞弊之桉最多。
每到鄉試之年,考生及其背後的家族都會使出渾身解數,走後門,拉關係的情況屢見不鮮。
這也是為什麼,每屆河南鄉試主考官都要那麼晚才公佈。
就是為了防範有人提前得知人選,行暗通關節之事!
因此,接到命令當天,楊元震便相當於被軟禁了起來,連家都沒回,便被直接裝上密不透風的馬車,從翰林院帶到一處封閉的庭院,與副主考以及眾位同考官會合。
眾人見面自是一陣寒暄兼抱怨,待到午後所有考官到齊,本屆河南鄉試命題組正式宣告成立,埋頭開始了自己的命題工作。
用了足足三天時間,先由眾考官草擬討論,再經主考官楊元震最終拍板,鄉試第一場要考的三道四書題和四道五經題終於擬好。
科考場上有一句話,鄉試會試皆可通用,那就是“三場重首場,首場重首義”。
頭一道四書大題,在鄉試所有考題中最為重要,對於考生的最終成績更是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因此,以楊元震為首的命題組在這一道考題上可以說是再三斟酌。
最終,楊元震本著不求出奇,但求無過的原則,定下了第一道四書大題。
將第一場的經義題交給看守的軍士後,楊元震又用了兩天時間,將後面兩場的考題擬訂交了上去。
然後就是枯燥無味的等待。
直到秋闈正式到來的這一天,楊元震其他考官都不能出這庭院一步。
……
顧廷燁與盛長楓、齊衡抵達考場的時候,才四更天剛過,天色尚是黑沉,空氣更是清寒。
望著眼前的大周貢院,想到這些日子經歷的事情,顧廷燁心底五味雜陳。
顧廷燁在老家的白鹿洞書院求學,童子試也是在那裡考的,照理說本該往江西赴鄉試。
不過顧廷燁即將啟程往江西去時,卻是意外收到了汴京傳來的訊息,他老子顧偃開已經想辦法將他的學籍轉到了汴京。
換言之,顧廷燁在鄉試之前被“高考移民”了。
原因很簡單,江西鄉試中式的機率是一百五十比一,而河南中式的機率則是二十比一。
其間差距,不言自明,所以才出現了那麼多冒籍考試的考生。
而對於在京的官員來說,他們無論原籍何處,子嗣都可以在京參加科舉考試。
雖並無成文,但一貫如此。
天子對此亦是持預設態度。
沒有辦法,要是執意把所有京官的子嗣全都趕回原籍考試,只怕旨意一下,汴京城當即就能亂成一鍋粥。
只能將這條不成文的規矩延續下來,權當是對京官的優待了。
顧家雖是武爵之家,但在汴京紮根多年,也是京官的一份子,顧廷燁自然能享受到在京考試的優待。
只不過,顧廷燁顧廷燁先前和家裡鬧彆扭,負氣跑去老家的白鹿洞書院讀書,後來甚至在那裡考了童子試。
顧偃開平日裡對顧廷燁恨鐵不成鋼,嘴裡沒有一句好話,恨不得將他逐出家門。
有點傳統中國父親打壓式教育的感覺,不過顧偃開的種種作為卻更讓人窒息。
但是不管怎麼說,顧偃開心底裡終歸還是念著顧廷燁這個兒子的。
眼看顧廷燁到了鄉試這個人生的大關口,顧偃開終於忍不住出手,替顧廷燁做了安排,託關係找人將他的學籍從江西轉到了河南。
顧廷燁在禹州聞知此事後,呆愣了半晌,嘴裡不停埋怨著父親的自作主張。
但顧廷燁難得一次體會到了父親對自己的關心愛護,嘴上雖然埋怨,心底還是不禁暗自欣喜。
最終,他默默接受了這個結果,終於願意回到汴京去。
衛辰很理解顧廷燁內心的感受,但還是對顧偃開此人感到頗為無語。
明明愛自己的兒子,卻總是要將自己的父愛用暴力的方式表現出來,搞得父子之間的關係有如仇讎,何必呢?
五月,顧廷燁從禹州啟程,回到汴京的寧遠侯府。
結果不出所料。
剛回家的顧廷燁狠狠捱了老爹顧偃開一頓呲。
顧廷燁心裡才燃起一點希望,滿心歡喜地期待著親人相逢的美好場景,經這一遭,自然又是一陣傷心難過。
再加上小秦氏等人在一旁扇風點火,顧廷燁一氣之下,便住進了白家在汴京城外接辦的一處小院,之後若非必要,再也不願回寧遠侯府去。
幸好,雖然衛辰不在,但顧廷燁在汴京還有盛長柏這個至交好友。
盛長柏時不時來顧廷燁的小院拜訪,與顧廷燁談論些經義文章,總算讓心灰意冷的顧廷燁臉上勉強有了些笑容。
……
“砰!砰!砰!”
三聲震天的炮響,將顧廷燁的思緒拉回了現實,守門的軍士緩緩將柵門開啟。
然後又是三聲炮響,大門開啟,再三聲,龍門也開了。
一共九聲炮響,自上屆春闈以來,封閉了兩年半的大周貢院,終於重新向世人開啟。
眼見貢院門口開始列隊入場,顧廷燁趕緊將手中的《談文錄》交給了身旁的石頭,囑咐他好生保管。
一旁的齊衡也與他一樣,將手裡的書交給了不為。
唯有盛長楓兩手空空,看到顧廷燁和齊衡的舉動笑著說道:“仲懷,元若,這都要衝鋒陷陣了,怎麼還臨陣磨槍啊?”
“仲懷也是你叫的?”
顧廷燁輕描澹寫地瞥了盛長楓一眼:“我與興雲同輩論交,你既自承是他的弟子,理應叫我一聲叔父!”
盛長楓不以為然道:“況且哪有叔父與侄兒同科鄉試的,傳出去豈不徒惹人笑?”
“你!”
顧廷燁一時被堵得無話可說,只能惡狠狠地瞪向盛長楓,試圖在氣勢上壓倒他。
盛長楓嘴角噙著澹澹的笑容,就這麼定定地與顧廷燁對視,絲毫不落下風。
顧廷燁見此也不由輕咦一聲,這才想起眼前的盛家老三已經今非昔比,不再是那個跟在盛長柏和自己屁股後面的小屁孩了。
幾年過去,盛長楓和齊衡早就憑藉著腹中才學,成了汴京有名的後起之秀。
因其曾與衛辰、盛長柏一同求學於青藤先生莊鈞門下,且都學有所成,故而被好事者認為是“莊門四大才子”。
這個說法一經傳出,立即得到了許多人的認可,為汴京士林津津樂道,甚至衛辰和顧廷燁在禹州也有所耳聞。
衛辰對此當然無所謂,倒是盛長楓和齊衡始終對這個說法持否認態度。
他們一向敬衛辰如師,自問與衛辰之間的差距有如螢火比皓月,哪裡敢與衛辰並列。
眼看顧廷燁和盛長楓大眼瞪小眼,互不相讓,另一位“才子”趕緊出來打圓場
“二叔!你也太胡鬧了。盛家二哥與你,還有小先生都是同輩論交,長楓哪能對你以叔父相稱,那輩分豈不是全亂了?”
顧廷燁自知理虧,當下輕哼一聲:“也罷,像他這種晚輩我也消受不起,還是元若我侄深合我意,二叔日後一定好好疼你。”
說著,顧廷燁就伸手拍了拍齊衡的肩膀,一臉的慈祥。
齊衡愕然地張了張嘴巴,終究是沒有多說什麼,當下轉頭數落起了一旁看笑話的盛長楓。
“我知道你記性好,把那一百二十篇文章都背下來了。可小先生的《談文錄》是何等的博大精深?就是再讀一百遍也不嫌多!
我與顧二叔在考前溫習此書有什麼錯,輪得到你在這兒說嘴?也就是小先生人在禹州,要是看見你這副模樣,肯定狠狠收拾你一頓!”
聽到齊衡把衛辰抬了出來,盛長楓當下心中一凜,訕訕地笑了笑,趕緊打岔道:“好了好了,有什麼話等考完出來再說吧,時候不早了,咱們該入場了!”
見盛長楓一熘煙地提著考箱跑了,齊衡也只能無奈地搖了搖頭,叫上顧廷燁一起快步跟了上去。
此時天色拂曉,龍門洞開,考生們按照唱名順序魚貫而入。
經過禹州士子所在區域的時候,顧廷燁的腳步突然放緩了幾分,表情略微有些凝重。
齊衡與衛辰多有書信往來,見此立即就明白了顧廷燁心中所想,當下笑著道:“放心吧二叔,小先生的《談文錄》你自己也看過不止一遍了,難道還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威力麼?”
顧廷燁聞言不禁笑著點了點頭,當下便加快腳步,與齊衡追上盛長楓,一起加入了開封府考生的佇列。
這次開封府教諭的運氣不太好,抽的籤相當靠後,開封府考生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聽到轅門前傳來監門官中氣十足的喊聲。
“開封府考生入場!”
顧廷燁與齊衡、盛長楓三人聞言都是精神一振,跟著佇列緩緩進入了轅門。
進去之後,考生無論貧富貴賤,一律寬衣解帶,赤身裸體接受搜檢。
即便顧廷燁和齊衡一個家裡是侯爵,一個家裡是公爵,到了這裡也是一視同仁。
搜檢完畢,考生們重新整理好衣裳和考箱,在書吏的指引下尋到各自的號舍坐下。
擱下考箱,擺好筆墨紙張,考生們便都伸頭從門洞向外張望,看書吏開始髮捲,考巷中孔孔露頭伸足,卻是鴉雀無聲,一片肅穆。
這時顧廷燁才發現,對面老舍那人自己竟然認識,正是衛辰上己節講學當日,痛哭流涕的那名中年士子。
顧廷燁記得此人的名字,郭進,顧廷燁還知道,這應該已經是此人第四次參加鄉試了。
顧廷燁注意到郭進時,郭進也看到了他,二人對望一眼,相互鼓勵地笑了笑,而後便都低下頭,開始完成這場人生中最重要的幾場考試之一。
郭進拿到封裝好的試題卷子,手心滿是汗水。
接連三次落榜,已經讓他心灰意冷,這次重整旗鼓來考,只是那日遇到衛辰後,喚起了他心底深處那一絲不甘心。
郭進是密縣神垕鎮人,神垕鎮義學書庫所藏的《談文錄》,他足足借閱了七八次,期間更是將整套書的內容一個字一個字地用手抄錄了下來。
郭進知道,在禹州,像他這樣屢試不第計程車子還有很多。
大家都把那套厚厚的《談文錄》當成了自己最後的希望,如同海綿一樣從中瘋狂地汲取著養分,只為了那點兒渺茫的機會。
或許這一次,會與以往不一樣吧……
郭進深吸一口氣,緩緩啟開試題卷,本場鄉試首題赫然出現在眼前。
“小人閒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後厭然,揜其不善,而著其善。”
看到這一道出自《大學》“誠其意”一章原文的考題,郭進不禁為之錯愕,緊接著又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然後,就是一陣狂喜湧上心頭。
這道題,他竟然做過!
就在談文錄最後部分的一百二十道模擬考題之中!
雖然模擬題只是擷取了其中的一段話,但題意基本還是一樣!
這些模擬題郭進全都認真答過,並且參照衛辰在書中的講解以及提供的範文,將自己的文章修改了不止一遍。
後來一次講會的時候,郭進還有幸得到了衛辰親自指點的機會,所問的恰巧是眼前這道題。
當時衛辰耐心指點了他文中的不足之處,並提出了改進的方法。
郭進回去以後,又根據衛辰的建議,將這篇文章好好修改了一遍。
是以郭進對這道題印象極深。
巧合!
太巧合了!
全特麼是巧合!
即便是認真研習過《談文錄》的禹州士子中,郭進敢擔保,自己也是蠍子粑粑獨一份!
這一刻,郭進突然感覺自己幸運到了極點!
他忍不住渾身顫抖,激動到連筆都握不住,整個人心潮澎湃,在號舍裡無聲地狂吼著,以至於面目猙獰可怖。
如果這時有人透過門洞看見號舍裡的場景,準會以為這個考生已經瘋了。
半晌後。
郭進終於強迫自己冷靜了下來,仔細回想自己修改過的文章,略一沉吟,便提筆蘸墨,開始破題。
“以自欺者欺君子,小人之意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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