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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光武再興大漢以來,太守貴為地方主官,尊貴已極,除卻族滅等大案之外,一郡生殺,可悉數由太守自決,即使上有刺史制衡,中有中尉分權,但太守如若固持己見,除非天子下詔,太守仍能自行其是。正因太守地位顯赫如此,所以民間常有“大丈夫生當為兩千石”的感慨。
但世事各相異,人不與人同。太守和太守之間,也有極大的差異,有的太守能夠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便能等來飛黃騰達,有的太守卻只能惶惶度日,朝不顧夕。
如今朝堂之間流傳著這樣一條順口溜:“河南最佳,其次南陽。兗冀小可,還待蜀王。青徐難去,江表無恙。不如歸去,幽並交涼。”
大意便是,做太守最好就要做河南尹,不久便能扶搖高飛,要麼就去最富庶的南陽郡,光武帝鄉,油水飽飽。兗州冀州的太守也還行,但還是沒有巴蜀的太守快活。青州徐州那是去不了的,到揚州混混日子總沒什麼大錯。要是把老哥你派到幽並交涼這四州,那還不如辭官回家吧,如果走馬上任,能活到被陛下以瀆職罪撤職,那你這個太守就算成功非常。
很顯然,西河太守就在最差的那一列,現任西河太守邢紀已經五次上表辭呈,但都因無人接替而一直滯留宮中。此次陳沖自告奮勇,不止天子答應得爽快,尚書檯辦得也是異常利索,往日旬月才能完成的調令,此次不過七日,所有流程都已經安排妥當。
就連此次來給陳沖傳旨的小黃門,也破天荒地沒有為難他。陳沖接過詔令後,小黃門心有慼慼地拍了拍陳沖的肩膀,這一副看待烈士的模樣,弄得陳沖哭笑不得,陳沖邀請小黃門在家用午飯,小黃門也婉拒推辭,隨後徑直回宮去了。
“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而尤未悔。”陳沖望著小黃門遠去隱隱約約的身影,一股滑稽之情湧上心頭,他忍不住悠悠吟道。隨即被蔡琰一掌拍在頭上,只聽嬌妻惱怒道:“說什麼晦氣話,你想讓我當卓文君嗎?”
陳沖連連告罪道:“豈敢豈敢,夫人見諒,為夫這是說,為夫身有九命,雖萬箭加身,亦能苟活,絕不讓夫人有再嫁之圄。”說罷一把抱住蔡琰,輕撫玉人後背,細語道:“阿琰,我這次終於是鳥飛樊籠,復升九天了。”見丈夫這般無賴作態,蔡琰又羞又惱,又看見魏延遠遠地走將過來,忙掙脫了陳沖懷抱,到書房整理書籍去了。
魏延上午有練武的習慣,這幾日他同陳沖同吃同住,看陳府人來人往,耳濡目染,夜讀詩書,多了幾分儒雅之氣。他見面便向陳沖行禮,學著太學生說道:“陳君,我方才見有一行人從這裡走過,都是宮中的打扮,是君的調令到了嗎?”
陳沖揚了揚手中的詔令,笑道:“文長,有喜有憂啊。”
魏延接過詔令,展開細讀,隨即大驚失色道:“陳君,如何只有君一人去幷州?校尉呢?”
陳沖將詔令收回來,撣了撣魏延衣肩上的灰塵,繼而笑道:“怎麼,文長,詔令上不是說了嘛!青州現在離不開玄德,明年就再讓他與我等相聚,這不過三四月功夫,你等不得?”
魏延聽得一臉嘴歪眼斜,他吹了一口自己尚顯絨絨的鬍鬚,不滿道:“陳君不要哄騙魏延,我魏文長年紀雖小,卻也不是沒有見識。想我前年從軍時候,縣君和我們說從軍一年,發萬錢,結果一年過後,千錢也無。為官如校尉與陳君,魏延只見過君二人。如今皇帝說日後能調校尉,以延之見,那便是不調,陳君前日與延談笑,曾有商賈朝三暮四,當下,天子當為商賈,而以陳君為猴耳!”
這一番話下來,陳沖開懷大笑良久,隨即抹掉眼淚說道:“文長,文長,你這番話啊,出得你口,入得我耳,切不要再與外人談!你所言者,未嘗無理,只是你不懂天子之道。當今陛下雖說行為荒悖,但深得天子要詣,斷不會如此作為。”
魏延將信將疑道:“陳君,此言當真?”
“當真!”陳沖又調笑道:“怎麼?如果沒了玄德雲長翼德他們,只文長你一人在,不能為我保駕護行?”
魏延脫口而出道:“陳君哪裡話!如有一二鼠輩敢對陳君不軌,我為陳君殺之!如有千百鼠輩對陳君不利,我為陳君拒之!”他站在陳沖身前,神色肅然,英氣勃發,眼中如有萬千氣象,囊括天地。
“好!”陳沖拍肩讚賞道:“好一個氣吞山河魏文長!文長,眼下我還有件事需要你幫忙。”他將名遏交予魏延,又問道:“文長,可還記得鄭博士府邸位於何處?”
魏延回憶片刻,繼而問道:“陳君所說,是那位前呼後擁,擁簇如芥的鄭博士?”
此言形容“經神”鄭玄好似丑角般貪慕名利,陳沖笑罵道:“沒大沒小!文長,我還以為你這些天隨我學問,涵養有所長進,怎麼說話如此刻薄,你去請鄭博士時,一定要畢恭畢敬,不要再這般惹人嫌!”
魏延低首應是,精神萎靡地去了。陳沖隨後喚上蔡琰,到後院裡招呼學生們,讓十來人把前廳打掃出來,自己又帶著幾人到廚房內,從水缸裡抓出幾條草魚,綁好前些日子學生們到洛水踏青抓的幾十只螃蟹,細細處理一番,撒上些花椒鹽巴、又淋上些白醋醬油,徑直在灶上蒸透了。
隨後又切了兩大塊自家做的豆腐,一塊切片煎了,分為幾盤盛好。另一塊陳沖從中挖開數孔,把上午剛買的黃鱔鑽入,隨後置入砂鍋內,倒入排骨白湯,撒下姜蒜,小火細煨,等半個時辰,陳沖再開鍋灑下些蛋液,一股清香令他陶醉不已。
此刻恰聞門外一陣車馬嘶鳴之聲,想必是鄭玄一行人已經到了。陳沖安排蔡惔幫忙把握最後一段火候,自己洗手出門迎接道:“是鄭兄到了嗎?鄭兄,事出非常,唐突請兄來府上一敘,還望鄭兄見諒。”
卻見馬車前幾個青年從車中攙扶下一名老者,那老者不過五六十歲年紀,一身藍衫白帶,頭髮已是花白,但步履穩重如山,精神很是矍鑠。特別是他的眉眼,飛揚如電,和他對視一番,便如同身處沙場之上,好似這老人隨時隨地會同你戰鬥一番。
但老者隨即笑了,他的笑容如秋菊一樣緩緩展開,只聽他道:“祭酒有教鄭某,鄭玄作為祭酒屬官,哪裡敢推辭呢?”陳沖也隨他哈哈大笑,向前與鄭玄重重相擁,與這位相隔近四十歲的忘年交談笑道:“鄭兄莫要取笑於衝,誰不知道太學博士要陛下首肯才能履職。兄乃‘經神’,學問重於四海,衝現有一事,唯兄可為,故設下宴席,還望兄莫要推辭!”
鄭玄“哦”了一聲,鬆開手反身對弟子們道:“諸君可聞祭酒之言?此乃鴻門之宴!諸君切要努力加餐,莫要讓老師後悔不值!”青年們轟然應是。
眾人隨即到廳堂入席,陳沖家的廳堂不大,容不下這般多的賓客。他隨即讓後院的學生們先端了些菜食到後院去,只挑下幾個得意門生,讓蔡琰安排席位,隨後與鄭玄一起就席。
鄭玄入首席,陳沖入次席,兩人學生依次入座,等入座完畢,陳沖與鄭玄正色道:“鄭兄,我向來主張夫婦一致,所以一向安排阿琰一起用餐,還望鄭兄莫怪。”
鄭玄笑道:“無妨,玄常聞君家琴瑟和鳴,為太學美談。何況君妻有曉霧融光之顏,飄飄乎有若神人,能不嫌棄玄等世俗,已是玄等幸事。”
陳沖便招呼蔡琰入廳來,與自己同席而坐,隨後端起酒盞,禮笑道:“鄭兄,你我相識,我記得已有五年了吧,回想你我這五年共事,衝感慨頗多,衝先敬你一杯。”
鄭玄肅然,舉起酒盞回敬道:“陳兄開篇便追憶往昔,所託恐非善事,莫非陳兄是因太丘公病逝之故,要棄職丁憂?”
雙方一飲而盡,陳沖嘆道:“非是去職,實不相瞞,鄭兄,我是要升任太守,走馬西河而去。調令方才下達,衝不日便將上任。”
鄭玄聽罷,知陳沖不畏眾人譏謗,一心為國,不由深感敬佩,也為之憂愁,問道:“西河之事,玄亦聞之,前有白波,後有匈奴,賊患蜂起,恐不易為啊?”
但孰料陳沖擺手道:“此皆小事耳,賊患雖多,不過小疾。鄭兄,我所擔憂的是,朝廷制度不行,詔令不暢,大禍自腹心而起,而後一發不可收拾。”
鄭玄默然撫須,隨後道:“此乃陳兄《國體論》之言耳,我已拜讀之,兄以東周八百年之變局,而述國體之變化,精深微妙,實乃鉅著。但如今形勢,不可一日而變,只可徐徐圖之,不可強求啊。”
陳沖輕叩桌案,整理語氣,而後緩緩說道:“鄭兄所言,衝亦知曉。所以我想舉薦鄭兄為博士祭酒,博士祭酒乃是博士之首,主導太學學風,鄭兄應知,太學位於東都,學子源於四海,學成後又造福地方,乃國家未來之根本,學風興則國家興,學風盛則國家盛,衝在太學五年,心血盡在此處,如今前去幷州,唯恐太學衰弱,而後道德淪喪,大道日亡,還望鄭兄不要推辭還是。”
此話情真意切,滿懷家國之志,鄭玄為當今儒家大賢,與陳沖政見頗多不同,亦為其感動,於席間向陳沖行禮道:“陳兄既對我懷如此厚望,玄若推辭,豈不顯我鄭玄毫無擔當?玄雖已是耳順之年,但尤有一腔報國熱血,此杯,我敬陳兄!”隨後自斟一杯,一口飲盡。
隨即又感嘆道:“我還記得十年前,陳兄駁倒何邵公,有熹平龍首之名,不免有爭勝之心,令弟子廣羅陳兄言論,得以拜讀陳兄所著《天演論》《互助論》《諸史論》,皆令玄眼界大開,為之傾倒。不意五年後,兄四顧寒舍,邀玄為太學博士,我與兄同住同行,方知三代聖賢為何人也。”
說到這裡,鄭玄再次舉杯,邀請在場諸位弟子齊向陳沖敬酒,朗聲道:“兄即自比吳起,今又赴任西河,想必西河晏清,指日可待,玄在此處為西河蒼生賀!”
陳沖各位子弟也趁勢起立,徐庶帶頭向陳沖行禮道:“先生常教我等自律自守,胸懷天地,如今先生身踐大道,我輩豈能落後,還望先生帶上學生。”
陳沖緩緩起身,手指心胸道,隻字說道:“諸位心意,衝感懷涕零,唯有此心光明,無復何言。”
眾人一飲而盡,賓客盡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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