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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艨艟靠到鄧當旗艦下,伴隨著甲板喑啞的顫抖後,岑光站穩了腳。由於樓船的船舷高出艨艟一丈,這使得他不得不抬首仰望四周。正好,這時樓船舷邊一下冒出了數十個腦袋,似乎在打量岑光一行。這使得岑光異常緊張,挺直了腰背,同時緊緊攥住手中的中興劍,眯著眼睛打量上面士卒的神色。可惜的是,霧氣雖說淡薄了不少,但依舊不足以使他看清樓船上眾人的神情,只能看見他們模糊的輪廓,似乎在交談著什麼。
好在來時,岑光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故而心中雖急,但並不焦躁。他讓隨從向上朗聲通報姓名,並遞上令牌,說是軍情緊急,有大事要與鄧將軍相商。船上計程車卒聽說過岑光的名字,又看過黃權的令牌,於是不疑有他,趕緊從船舷邊放下舢板,招呼岑光等人上來。
岑光本打算多帶一些人上艦,以便直接控制鄧當。但稍稍斟酌後,他又覺得這樣意圖過於明顯,可能會打草驚蛇,於是臨時改了主意,就讓大部分人待在艨艟中,自己只帶了十餘人上了樓船。
登上甲板後,士卒們當即就領了岑光往樓上走,走到最高的第四層,就可以看到一面黃底白邊大旗高高豎立,旗上寫著四個大字:“江流漢土”,那是成德之戰後天子送給鄧當的御旗,以示對江東招撫的重視。旗幟下,有數人圍戰在一面桌案間,正交頭接耳商議著什麼,桌案上放著一張地圖,好像正在謀劃進退路線似的。
鄧當身材高大,此時又著一身明光甲冑,在人群中顯得鶴立雞群。岑光來時,他正扶額沉思面帶憂慮,聽到腳步聲後,他便立刻抬首看過來,眼神中顯然蘊含著不安與糾結,但很快又被他遮掩下去了。轉而擺出一副笑臉,快步前來相迎說:“此時正值大戰,岑校尉怎麼過來了,是黃君有何指示嗎?”
岑光沒有立刻答話,而是先仔細環顧一圈,發現此處將佐他都見過,這才暗鬆了一口氣,雙手抱拳,對著鄧當說道:“鄧老將軍,眼下兩軍相持,敵我短時間內都不能取勝,但從大局來看,我軍到底還是佔優。故而都督想,是否能由老將軍出面勸降,以老將軍之名望,想必定能瓦解敵軍戰意。”
見鄧當面露猶豫之色,岑光心中殺意大起,但面上還是不動聲色,繼續對他勸道:“孫氏叛逆至今不降,無非是因為還有周瑜這一支援軍而已。只要能打贏這一仗,建業勢必不戰而降,這是多大一樁功勞!若是老將軍此時能勸降成功,日後天子問起,那平定江南,勢必是老將軍首功!有什麼可猶豫的呢?何況再繼續打下去,還不知道要枉死多少性命,老將軍就是顧念昔日同袍之情,也不要忘了鄉土之情才是。”
這番話顯然說動了鄧當,鄧當低頭俯視腿腳,一時不知以何回答,只能說:“且讓我想想,且讓我想想。”
但這態度卻令岑光極為不滿:軍令如山,如果真是忠臣,此時豈會推三阻四。但他言語上也不好太過相逼,而是不動聲色地改換姿勢,尋找一個不被人發現的角度,另一隻手則摸上了腰間的中興劍,隨時準備抽刃而出。此時空氣寒冷溼潤,但岑光的隨從將士已緊張地出汗了,他們等待著主將的命令,但同時也希望主將不要發令,畢竟光樓船甲板上,就有上百名士卒往來巡遊。
就在這幾人沉默的當口,在旗艦下靜靜等待的岑光隨從們卻發現了異樣。因為漸漸有划船聲從霧中傳來。一開始不辨方位,這些漢軍精銳們就站起來披甲持刃,在艦群中環顧周遭。終於,在西北邊霧中漸漸走出三隻艨艟,開頭第一支艨艟打著漢軍旗幟,這讓他們鬆了口氣。但隨著第二隻、第三隻艨艟顯露出身影,他們立刻警戒起來:這兩支船竟打著吳人的旗號。
領路的艨艟並不知道岑光前來,更不知道他親兵就在眼前,到了旗艦下方就朝上方大喊道:“諸位兄弟!周大都督派人來了,快出來相迎啊!”
此言一出,全艦頓時大噪,而樓船上方的岑光和鄧當也都聽得分明。鄧當先是一愣,抬頭還未說些什麼,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岑光猙獰的面容,耳側同時響起極為銳利的劍刃破空聲。幾乎只是一瞬之間,鄧當的頭顱已應聲倒地,不止是在場其餘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鄧當自己的身軀也未能反應過來,仍然站立不動,而鮮血隨即噴灑而出,如血雨般灑在岑光的鎧甲上、劍刃上,乃至面孔上。
岑光提起鄧當的人頭,當即對在場其餘人喝道:“誰敢亂動!就與此賊一個下場!”話音一落,其餘親隨立刻拔刀湧過去,轉眼就形成對峙之態,鄧當的副將們此時已嚇得神魂俱喪渾身僵直,皆愕然不知所言。這時候岑光再改換顏色,和顏說道:“我相信內通賊軍一事,只是鄧當一人所為,諸位眼下若能同心協力,將賊子殺退,又有何過錯呢?”
說罷,岑光見這些人仍不領悟,再度發怒道:“還不下令進攻!”這些被刀劍挾持的人如夢初醒,立刻讓令兵吹進攻號,同時向甲板上計程車兵口頭下令說:“放箭!放箭!”
然而命令下達下去,卻遲遲不見士卒們執行,他們圍站在船舷邊,手中雖然仍握有弓矢,但卻面露遲疑之色。只有岑光帶來的兩艘親衛,在樓船下試圖阻攔吳人船隻的前進。等到軍官再催,他們也才稀稀拉拉地放了一輪箭,完全沒有準頭可言。
正在這個時候,一人從吳人船隻的木頂中走出來,立在艨艟船頭。樓船上計程車卒們看過去,只見那人身材雄偉,立若枯松,雖在箭雨之中,也不動搖分毫,而最令人愕然的是,那人並未著甲,只穿了身青色寬領戎裝,外披一件絳色披風,似乎並未置身戰場一般。等那艨艟靠近了,樓船計程車卒才不禁驚撥出聲,原來他們都認得船頭那人:正是遊擊將軍韓當啊!
韓當自四十年前便跟隨孫堅東征西討,到如今已經年過七十,滿頭華髮,兩鬢斑白。但歲月給了他一股雄健且內斂的氣質,讓人一見便生出自慚形穢之感,而他的雙目依舊如當年廣成之戰時般炯炯有神。由於在軍中資歷極老,吳人士卒中幾乎沒有不認識他的。韓當僅僅抬眼朝樓船上望去,諸多士卒便不敢稍有舉動了。
而面對眼前的兩艘試圖阻擋他的艨艟,韓當幾乎是全不在乎,他稍稍往樓船上掃視,當即就點出幾名軍官的姓名,對他們喝道:“區區兩艦,就把你們上千人嚇住了?還不趕緊放箭!”那幾人聞言,不禁面面相覷,但甲板上計程車卒卻士氣大振,當即向岑光的艨艟張弓射矢。恰如一場毫無徵兆的驟雨,岑光的親衛來不及做更多反應,鐵做的箭頭就釘滿了艨艟的每一寸位置。幾乎每個船上的漢卒,此時都被扎得如同刺蝟一般,幾乎看不出人型了。
這些場面被最高層的岑光看得分明,隨著舢板放下去後,韓當信步登上樓船,吳人士卒們都爭先恐後地簇擁過去,緊接著發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聲浪。岑光頓知大勢已去,他看著這些被挾持的副將,知道這群人聽話,自己也不能阻止吳人倒戈了。憤恨之下,他當即對隨從下令,把這些軍官盡數殺死,而後擦拭劍鋒,將其橫在自己脖頸之上。
隨從們見狀大驚,都拉住岑光,勸他趕緊跳水離開,自己可以為其掩護。而岑光卻微微搖首,對著屬下慘笑道:“此戰失敗,恐怕大軍都難以返回江北,我事先已答應都督,說必定成功,可如今不可挽回,我萬死難辭其咎,又有何顏面繼續苟活?”而後又對一隨從說:“我手中此劍,乃是先帝之劍,不可落於賊子之手,我死之後,你們要麼殺出去,把此劍交還給黃都督,要麼就把此劍沉於江水吧!”
說罷,岑光立在血泊之中,右手握劍,再以左手撫發,摸了摸位置後,他將劍鋒再次貼上脖子,而後沿劍刃方向,橫著向左切開一條大口子,一直延伸到左耳垂下方才住手。
此時韓當已經在吳人的簇擁中向上走來,紛亂的腳步聲中,隨從們似乎仍能聽見主人鮮血流動的聲音。他們不敢猶豫,大部分人拿刀到樓梯抵擋,只剩一個人在金鐵聲中收拾殘局。這隨從把岑光的頭顱切下來用一塊麻布包了,而後和中興劍裹在一起,做完這一切後,他向江面縱身一躍,打出一個巨大的水花後,江面上和江面下都漸漸變得平靜,不再有那種茫然與喧囂。
但這種寧靜只是暫時的,很快,吳人的軍號再次在鄧當的旗艦上響起,而後是船槳打在江面上的聲音。這艘名叫“飛雲”的樓船緩緩移動,從一眾從艦眼前駛過。原本停滯觀望的鄧當部士卒望過去,發現其上不再懸掛有“江流漢土”的旗幟,而是一面熟悉的飛魚騰浪旗,他們頓時反應過來,也用號聲作為回應,緊跟著驅船緊跟其後,不過三刻鐘,幾乎所有鄧當舊部都已加入韓當麾下,向側翼的漢軍艦船發起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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