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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元覺一口老血吐出,滿堂大譁。

首先跳起身的,便是一干梁山好漢。

好漢中首個開腔的,花和尚自是當仁不讓!

這個和尚素來是愛鏟不平的,何況這幾日和鄧元覺吵吵鬧鬧,甚覺投契,早視作自家兄弟,眼見他悲憤吐血,頓時化作怒目金剛,戟指方臘,一聲斷喝!

“呔!方臘撮鳥聽真:我等好漢,本來各有爹孃,只為義氣相投,彼此稱兄道弟,做弟弟的,死心塌地護持哥哥,做哥哥的,也當視兄弟如手足,如此方是好漢們的義氣!”

又指著鄧元覺道:“鄧和尚是你的老兄弟,他何等人性,你難道不知?若不是為你奮力死戰負傷,憑他本事,豈會輕易輸給灑家?伱這撮鳥空口白牙,竟說他賣陣,不覺得虧心麼?”

魯智深此人,本是個不讀書的,偏偏有大智慧,三言兩語,便能直指本心,乃是梁山上有名的口替。

其他好漢憤憤然,都覺一肚不痛快,正要含鳥噴人,聽聞魯智深所言,正是自家心中有、舌上無的,頓時齊聲喝彩:“魯師兄說得好!”

也有幾個性子格外爆裂的,諸如秦明、李逵,還是忍不住添補兩句:“呸!什麼鳥聖公,也配和晁蓋哥哥齊名。”

“這個鳥人自己便沒鳥用,捱了鳥箭,幾乎沒了鳥命,我家安哥哥費老大力氣救他醒轉,誰知這般鳥面目,惹惱了俺,做首鳥詩罵這鳥貨!”

方臘自掌權明教以來,江湖上人人敬重,何曾受過這般鳥辱?只氣得渾身發抖,太陽穴一鼓一鼓,似有蚯蚓在下躥動。

他方才指鄧元覺賣陣,石寶幾人震驚之餘,也不由暗自心灰:方臘為人,豪邁英武,幾曾見他這般為難自家兄弟?一時間都不由懷疑,莫非王舜臣那一箭,射壞了聖公腦子不成?不然何至於此?

但是此刻見他被梁山好漢群起而攻,那般氣怒情狀,又不由痛心不忍。

遂紛紛怒目看向梁山眾人,聲援方臘:“我明教家務事,不必諸位說三道四。”

石寶更是橫身在前:“放著石寶在此,誰敢再對聖公無禮,且認得我這口刀!”

他眾人心情,梁山好漢們倒也能體會,一個個都含怒不語,卻是祖士遠一挺胸膛,大喝道:“不是梁山兄弟仗義援手,我等屍首都遭野狗啃了,這個洞裡又何嘗能活一人?石寶,你了不起!他們出生入死救下我等,原來是為了認你這刀?”

石寶自知理虧,但這時騎虎難下,左右為難,頓時激紅了眼,咬牙道:“受人恩惠不假,難道便要我看他們折辱方大哥麼?也罷,石某這條爛命,且還了梁山便是!”

他越說越覺得一口悶氣鬱積難洩,低吼一聲,搶去拿了劈風刀,調轉刀鋒便劈往自家喉嚨。

幸得厲天閏應變快,飛身一把攥住刀柄,嗔怒道:“這等時候,你耍什麼狗脾氣?”

他這廂扯住石寶,把眼看向方臘,痛心疾首道:“聖公,不!陛下!大夥兒這麼多年兄弟,誰個性情彼此不知?我等做兄弟的,為你死亦無妨,只是若這般說老鄧,著實冷了兄弟們的心。”

方臘見鄧元覺傷心吐血,又見石寶意欲自刎,心中也覺慘然,但聽得厲天閏言語中見責之意,卻又憤怒起來,氣呼呼不去看他,轉向龐萬春、司行方喝道:“你兩個心中,也覺得都是寡人的不是麼?”

龐萬春苦笑,正要說話,卻聽司行方啞了嗓子,竭力叫道:“小、小弟不敢,小弟本是個無用的人,在、杭州城,便該死了的,呵呵,一介遊魂孤鬼,不敢說聖公的不是。”

方臘聞言,臉色愈發難堪,點頭道:“好、好,好得很!這般說來,畢竟是寡人錯了,也罷,也罷,寡人錯了,寡人給鄧和尚、給你司帥叩頭道歉便是!”

一頭說,一頭便要掙扎起身,慌得邵夫人連忙來扶:“啊呀,你這般傷勢,如何能夠起來……”

方臘怒道:“滾開!他們不是都說寡人錯了?既然錯了,叩幾個頭不是理所應當?”

邵夫人大哭道:“讀書的酸生都說,君為臣綱,豈有君向臣叩頭之理?你們便不當他是皇帝,也沒有大哥向兄弟叩頭之理啊。”

曹操冷眼旁觀,見方臘竟是耍起無賴來,不由暗笑,心道罷了,若論耍無賴,你的道行還淺,且待吾給你扎個樣式。

當即快步向前,另一邊扶住方臘胳膊,滿臉關懷親熱:“啊呀,岳父,不可如此!便是真說錯了幾句話,都是自家人,誰還同你計較不成?自家人,有話慢慢說便是。”

誰料方臘不見他猶可,一見了他笑呵呵模樣,只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

這倒不單單是方臘量窄,他若真個量窄時,手下也聚不得這般多人物。

若論方臘,平日裡也是一等一的奢遮漢子,不然江南多少豪傑,緣何便以他為魁首?

只是英雄本色,只在艱難時見得。

方臘雖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大佬,比起古往今來那些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相距卻又不可以道理計了,譬如老曹於赤壁那般一敗塗地,吃人追得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還能恍若無事、哈哈三笑的境界,若是區區方臘,萬難望其項背。

對於方臘而言,近來日子著實太不順心。

本來順風順水佔了江南半壁,滿心以為大宋朝不過如此,結果童貫南來,一路敗績,直打到老窩門口——

至此時,他還能強撐著體面,一心要待兩路援兵抵達,來個力挽狂瀾,卻不料王舜臣神來一箭,讓他連痛快廝殺一場都成奢望,及被救醒,妻子慌慌張張一番言語,字字句句都是噩耗:

幫源洞,攻陷了,金銀財寶不見了,親兒子,命沒了,心腹兄弟白賠了……

聽到最後,方臘訝然發現,居然所有好處,都落在了自己便宜女婿手裡。

這廝得了自己嬌花一般女兒不算,連手下倖存的眾將,也都個個傾心膺服。尤以王寅可恨,直接升班,和自己並列丈人,最為可氣者,他丈人資歷竟比自己還老!

連自己一心欲殺而殺不了的朱勔,也死在女婿兄弟武二郎手上。

這還了得?老子十餘年苦心造詣打下的事業,居然成了別人的踏腳石?想到這一點,方臘怒不可遏。

他心裡其實早知,這個“武孟德”此行兵分兩路,左腳黑右腳白,一手拉一手打,存心有些不良。

但此一時彼一時,彼時兵馬在手,自負英雄,便能寬容相待,甚至打算施展手段,將這便宜女婿徹底收服。

然而此時一覺醒來,本錢全喪盡,陛下變聖公,頓時把那顆平常心打得粉碎,收服武植的心思,也自蕩然無存,反而急急趕來,怕被武植收編了去。

來到門口,正聽武植與眾人商議後續行止,方臘連忙止步偷聽,這一聽,險些沒背過氣去!

自己雖受傷,畢竟還沒死呢,王寅、鄧元覺幾個,居然便公然歸順對方,石寶等人亦明顯有投效之意,只是還算掛懷他這“昏迷不醒”的聖公,要先問清楚如何安排打算,“武孟德”那廝更是無禮,開口便是江南、山東、扶桑三條路,彷彿堂堂聖公,只是指掌間一件物事。

正因如此,方臘見了鄧元覺便生氣,又見曹操來裝模做樣相扶,愈發火大。

他收起表情,斜睨著老曹,眼神中有譏嘲、有自嘲,冷冷道:“呵呵,‘武孟德’,你也是一方之主,在寡人面前如此厚顏小意,不怕失了體統威嚴?”

曹操何等心性?聽罷面不改色,依舊笑道:“昔有老萊子,為博父母一笑,古稀之年,著綵衣做嬰啼,名列二十四孝,流芳千古。武某身為女婿,在岳父岳母面前,便和兒女無異,談什麼體統威嚴?”

方臘笑容愈冷:“呵呵,你口口聲聲岳父岳母,難道吃定了寡人,必把女兒嫁你?”

曹操笑容不減,抱拳道:“不瞞岳父,三年前徐州一唔,小婿以名馬飛電為定,求娶金芝,如今為履前約,千里南來,前後斬殺官兵萬餘人以為聘禮。況且烏龍嶺上,耳鬢廝磨,白首之約,眾人皆知,岳父若真個棒打鴛鴦,只怕方家顏面,也自難存。”

方臘聽他言辭煌煌,不由愣住,望著曹操半晌,長嘆道:“罷了,不料堂堂武孟德,竟還有這份耍無賴的本事!呵呵,厲害,厲害。”

曹操權當他是誇獎,嬉笑道:“雕蟲小技,班門弄斧,岳父當世雄傑,日後還請多多指教方好。”

方臘“嘿”的一聲,忽然探手,鐵箍般扣住曹操手臂,眼中陡露兇光,低聲威脅:“方某雖然受傷,這身功夫卻是還在,你敢來我身畔,不怕方某一不做二不休,取了你的性命?”

曹操見他殺機畢露,心中一凜,卻笑得加倍燦爛:“岳父只我一婿,看在金芝面上,也不會傷我。何況小婿這乾弟兄如狼似虎,真有不測,岳父岳母也自難逃,如此親痛仇快之事,竊以為岳父睿明,必不取也。”

方臘搖頭道:“呵呵,方某若真個睿明,大好基業,豈止於盡做嫁衣?如今方某基業無存,獨子喪命,前途無望兼後繼無人,你便料定我真無一搏之勇?”

曹操感覺到他手上加力,嘆口氣道:“天定兄弟雖然天不假年,尚有方傑可繼香火,豈可謂後繼無人?”

方臘看了一眼方傑,低聲道:“終究不是我家血脈。”

曹操嘿嘿一笑,他敢走近方臘身邊,所持的便是這招殺手鐧,此刻緩緩說出:“若說血脈,武某身為女婿,豈肯眼睜睜見岳父抱憾?待我和金芝生下子嗣,令他姓方,承繼岳父一脈香火便是。”

要知古人對血脈後裔之看重,遠超後世想象,方臘本來滿心絕望,聞言也不由神情立變,眼神一凝,看向曹操:“你不騙我?”

曹操坦蕩道:“小婿又非只有一子,何況便是金芝面上,我也不敢欺哄岳丈。”

方臘聞言,不由沉吟——他之所以蠻不講理、狂態畢露,最根本的原由,還是折了方天定,心中再不存指望,故此難以抑制脾氣肝火,曹操這個建議,卻是恰好打在他軟肋上。

他兩個說話聲音都很小,只有旁邊邵夫人得聞,此刻這女子忽然插嘴:“賢婿,我看你對趙氏,也無幾分忠心,他日你若有成,基業須讓金芝之子繼承,若肯答應,我替你說服你岳父。”

曹操暗自佩服,相比方臘,這個邵夫人倒更有決斷,之前還很矜持的叫自己賢侄,這會兒卻稱其賢婿、岳父來。

方臘更是眼光大亮,連連點頭道:“不錯!‘武孟德’,丈夫一諾,永世無悔!你若肯發誓,娶我金芝,一生疼愛於她,生下兒子隨母親姓方,將來繼承基業,方某這番事業,盡數送你何妨?”

老曹啼笑皆非,搖頭笑道:“罷了,老岳父,岳母,這便是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武植個頭雖不高,志氣卻不短,照你們這般鬧法,我豈不成了你家贅婿?”

方臘夫妻對視一眼,也覺有些扯淡。

邵夫人果斷說道:“我和你岳父豈是無禮之人?賢婿卻聽岔了,我們的意思是,你和金芝的兒子要生至少兩個,一個繼承方家香火,一個繼承武家事業!如此豈不兩全其美。”

方臘大悟,雖覺姓方的不能繼承武家事業,未免美中不足,但也曉得那個條件對方決計不可能接受,縱使性命相挾,他此時答應,將來毀諾,難道能咬他鳥?也只得就勢點頭:“不錯,我方十三本是講道理、通情理的人,自然不會提那般無理要求。”

曹操伸出兩隻手指,鄭重道:“第一,我答應你疼愛金芝,一生如初;第二,我答應你與金芝生下頭子,叫他姓方;至於我兩的兒子能不能繼承基業,全看他自身本事,武某要做的事業,動地驚天,繼承者若是無能,便是坐上那個位子,也難得善果,因此立賢不立長!如今雖有兩個兒子,也只和弟兄們一般爭競。”

方臘怒道:“你與金芝之子,自有方某傳他本事,又豈會是無能之輩?”

曹操沒提方天定那條九斤八兩的畫戟打擊老岳父,只笑道:“武某身為人父,若是一碗水都端不平,如何治國平天下?其實正如岳父所言,有你和岳母傾心教誨,這孩子的本事,多半要出類拔萃,庸者下賢者上,對有能力的孩子而言,公平就是最大的幫助了,岳父又何必擔心?”

方臘眯著眼睛一想,除了自己的本事,這幹老兄弟也是天生的金芝黨,豈有不傾心傳授的道理?那個還不知在哪裡的外孫,勝算當真極大!

這正是:我家基業雖折盡,武氏江山猶可圖。方臘不得皇帝做,外孫能坐也知足。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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