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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而言,哪怕一面之緣也能成為夢中情郎,想必不難理解吧?」霜葉也是長嘆了一口氣,隨後緩緩開口道:
「而對於一個剛剛失去父母、舉目無親的女子而言……為了生計受盡白眼,滿腹詩詞卻只能去抄寫那些無聊至極的公文,每天都是渾渾噩噩地活在父母離去的悲痛裡,每天都彷彿只是為了明天還能吃上飯而活著,每天都在為了活著而揮霍著所剩無幾的尊嚴。」
「對這樣的女子而言,曾經遇到的那個男人就彷彿是溺水者的一根稻草,是她苦難生活裡唯一一抹能讓她笑出來的點綴,讓她的生活還有盼頭,還有意義。這世道這麼艱難,每個人活在亂世裡都彷彿是無根浮萍、朝不保夕,過去盡是悲痛、未來也都是苦難。沒有些追求,人是撐不下去的啊。」
「每次小女子感覺要活不下去了,不想繼續這樣無意義的生活了,不想再一次次地和父母在夢裡團聚、醒來卻又是一場空了……每次這樣的時候,小女子都會想起殿下,幻想著以後能和您這樣琴瑟和諧的風雅郎君情定終生、長相廝守。幻想著那美好的未來,才能讓我有動力繼續活下去啊……」
即使是在明知兩人註定沒有未來之際,談起那夢想中的婚姻生活,霜葉的眼裡仍然泛著憧憬的光彩。其實她很漂亮,有著精緻細膩的五官和那令人神往的書卷氣。如果今川義元不曾遇到銀杏……
今川義元搖了搖頭——這樣的假設沒有意義,甚至哪怕去想一想這個念頭,都會令他感到些許不快。是的,他就是遇到了銀杏,沒有如果。所以他和霜葉,也是註定沒有可能的。
而今川義元也很理解霜葉所說的「追求」,這又何嘗不是他對銀杏說的話?
在這亂世裡,生離死別、家破人亡都成為了尋常不過的事情。哪怕貴為一朝相國、一方大名,也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看到明日的太陽——你哪怕不用面對兵臨城下的外敵,也防不住如今風靡全天下的「下克上」。一個小人物的一次奇襲或叛亂,就可能讓大人物死無葬身之地——更別提全天下千千萬萬連小人物都算不上的芻狗草民……
對他們而言,僅僅活著,就已經是無比艱辛的事情了。隨隨便便一次兵亂、一次動盪、甚至一次劫掠,就足以要了他們的命。
沒有什麼天長地久、沒有什麼長治久安、沒有什麼安居樂業……每個人的明天都充滿著變數,每個人都不知道未來會是怎樣,不知道人生會走向何方——人類所最需要的安定感,卻恰恰是這個時代最奢侈的物件。對未來的未知和恐懼盤桓在每個人頭頂,令他們不安,令他們戰戰兢兢。
如果沒日沒夜都任由這恐懼支配,沒日沒夜都思索著未來該怎麼辦——卻發現無論怎麼做都難保完全,甚至無能為力——那該是多麼痛苦而折磨的人生啊?
所以無數亂世的居民們學會了麻木,自然而然地規避了對未來危險的討論,過一天算一天——人類的短視,又何嘗不是對心理的自我防護?因為看得越長遠,越會感到絕望。
但得過且過的人生,又和被圈養的家畜有何分別?所以,又有很多人不甘心,無法接受自己的人生就這樣渾渾噩噩地活著,覺得這樣活著還不如死呢,又和行屍走肉有何分別?所以他們有了追求——權力也好、名聲也好、金錢也好、美酒也好、佳人也好……形形色色的追求。
既然追求不得一個安穩的未來,那就竭盡所能的享受人間美事。只有幻想著這些追求,人才有動力去努力活著——因為死了,就享受不到了。
所以今川義元才會對銀杏說,讓她去找些追求,因為沒有追求,在亂世是活不下去的。
今川義元自己追求的是什麼?和那些世俗的武士們不一樣,他這個附庸風雅的出家人要更浪漫一些,不是那些庸俗的功名利祿——而是花鳥風月、詩詞歌賦、名山大川,當然還有天倫之樂。過去的二十多年,他就是為了這些才努力活著的。每次到了命懸一線的關頭,他也總是想著「如果死了就再也享受不到那些美好」,才有了動力繼續為生存而拼搏。而現如今,除了那些追求外,或許還有一份家族的責任擺在他面前。
霜葉追求的是什麼?她其實和今川義元很像,在乎的不是世俗的柴米油鹽,而是像一個浪漫的文人一樣,渴求一段唯美的愛情。不是嫁給一個能幹得動農活養得了家的粗壯漢子,而是一個能配得上她的才氣、能與她吟詩作對的風流才子。或許有些不現實,但追求總是不那麼現實的。現實都已經這麼殘酷了,又怎能不允許人追求一些出格的事情呢?
父母雙亡,一介女子孤苦伶仃,為了生活不得不點頭哈腰——這幾年的艱辛對於一個文人才女而言實在有些太殘酷了。所以她才會把一切沉浸於自己的追求裡,靠著那幻想裡的愛情,支撐著她熬過每一天。
所以在今川義元眼裡,他和霜葉不過是寥寥幾面的情分,加起來見的時間都沒有10天,理應不該有什麼感情。但在霜葉心裡,這卻是她晝思夜想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愛情——而這虛無縹緲的追求被投映在了今川義元這個個體身上,為他賦予了他本不具有的意義——那是一個少女所有對美好的渴望。所以霜葉和今川義元的感情會存在顯著的溫差——說難聽點,就是霜葉自我感動、自我攻略過了頭。
但今川義元很理解霜葉,理解她全靠著那點追求所吊著的生活。他又何嘗不是為了追求才活著的?
這樣想來,逼著她成親嫁人、相夫教子,或許才是更殘酷的吧。比起在幻想追求中孤苦伶仃地過一生——讓她接受追求的破碎、不得不嫁給不愛的人——會更加痛苦。
想到這裡,今川義元便長嘆了一口氣,沒有試圖再勸說霜葉什麼,而是在她面前的桌案邊坐了下來。
「喝酒吧。」霜葉沒有給今川義元沏茶,而是從櫃子裡掏出了兩壺酒,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道:「還是家嚴的明國酒呢,小時候一直說,是等小女子出嫁的時候喝的……家嚴沒等到那一天,小女子估計也沒不會再有嫁人的機會了,就這樣喝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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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今川義元再次醒來時,就已經是晚上了。
今川義元只覺得渾身昏昏沉沉的,腦袋裡像撕裂一樣劇痛——明國的酒後勁這麼大的嗎?
他開始回憶起自己醉倒前的細節,卻發現什麼也想不起來了,明明感覺自己沒喝多少啊——這就是銀杏經常遇到的睡醒了之後會忘記睡前事情的斷片嗎?
「沒想到殿下酒量如此之差。」一旁的霜葉若無其事地給今川義元遞來一杯茶水,今川義元這才意識到屋裡是還有女人在的,趕忙看了眼自己和霜葉的衣著——發現都很整齊後才鬆了一口氣。
「非常抱歉,太失禮了,給你添麻煩了。」今川義元忍著頭疼,向霜葉行了一禮,隨後強撐著起身道,「天色太晚,只能失陪了,不好在外面過夜。」
「最後一次見面了,都不能多陪小女子一會兒嗎?」霜葉嘆了口氣,有些哀傷地去給今川義元開門。
「明年還會來的。」今川義元努力地笑了笑,一邊扶著牆走出門外,一邊向霜葉道:「之前是我太自以為是了,以後不會再勉強小姐婚配了。」
「哎?」霜葉一下子就愣住了,手裡拿著的毛巾都掉在了地上,難以置信地看向今川義元:「殿下為何不早說……」
「也是才想明白不久的……」今川義元沒有去琢磨霜葉話裡的含義,而是一門心思要回家,「告辭!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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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今川館的路上,頭痛欲裂的今川義元拼盡全力地控制著坐下馬,好幾次感覺自己都要摔下馬來——不過那個年代還沒有醉駕的概念,也沒有喝酒不騎馬,騎馬不喝酒的說法,所以今川義元自然是沒有這方面的意識的。不過在他連續好幾次差點摔跤後,他不僅開始懷疑起來——當年扇谷上杉家當主上杉定正落馬摔死,是不是也是因為喝多了。
回到天守閣後,銀杏這個睡眠寶寶早已經睡下了,邊上還鋪好了今川義元的床褥。今川義元躡手躡腳地正準備鑽進被窩,卻發現今川五郎出現在了門外。
「五郎,你怎麼還沒睡?」今川義元害怕吵醒銀杏——雖然睡熟的銀杏其實很難吵醒——但今川義元還是壓低聲音問道。
「這麼晚回來,還有酒氣,爸爸不會出去找女人了吧?」今川五郎滿臉懷疑,歪過腦袋,一雙大眼睛死死地盯著今川義元。
「你在說什麼?快去睡覺。」今川義元頓時滿臉黑線——小小的孩子怎麼腦袋裡淨是這些東西?果然那次讓他不小心看到了鯨屋裡的東西給他過早啟蒙了教育嗎?
「真的沒有嗎?」今川五郎嘟著小嘴,滿眼寫著不相信。
「別整天說這些,會帶壞弟弟妹妹的。」今川義元蓋上了被子,回頭看了一眼今川五郎道:「幫爸爸關個門,你也早點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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