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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和三年六月二十,富平縣。
邵樹德剛剛送走了京畿制置觀察使田從異。
田從異是來催促夏綏軍趕緊走人的。開什麼玩笑!三千衙軍屯駐華原,三千屯駐同官,兩千騎卒(包括“借”的鄜坊軍騎兵)屯於美原,主力鐵林軍逗留於富平。地方上每日供應這幫大爺,兩個多月了,合著不走了是嗎?
數日前,甚至就連賞賜才剛剛領足的河北軍士都東出潼關回家了,夏綏軍還留在這裡做甚?難道盤踞不走?於是田從異過來了,想探聽下情況。
得知夏綏軍也是因為“糧賜不足”才逗留之後,田某稍稍鬆了一口氣。不過也有點氣憤,這些軍頭都把關中當什麼地方了?隨意搜刮錢糧。就在上個月,守長安的忠武軍等部又在鬧餉,差點再次劫掠長安,最後還是緊急從畿縣調了些錢糧過來才算安撫住。
田從異從富平離開時沒說什麼,算是默許了夏綏軍徵完糧後再走。反正天子在川中耍得高興,尚未有返回長安的意思,邵樹德最多再有一個月就走了,何苦與他撕破臉呢?
“大王,已經有幾縣夏糧收完了。李延齡已遣人去各縣收取約好的粟麥,統一運至同官縣集中。另外,李仁軍回來了。”陳誠走進書房,稟報道。
李仁軍在長安附近幾縣,連哄帶騙弄了三千餘戶百姓,然後將其與巢眾俘虜、糧草賞賜一起運回了綏州。
這是邵樹德最後一次在關中搜刮人力了。現在戰爭已經結束,沒人再會跟你走。大家都覺得生活終於安穩下來了,農業、商業開始慢慢恢復,對外移民慾望大減。
今年綏州開田2500頃,潛力差不多也用盡了。這些土地中,劃了600頃給軍屬農場,至此農場共有地2000頃,目前約有萬名巢眾俘虜在種地。900頃給了軍士,一人增領十畝地,鐵林軍全軍每人有地三十畝。剩下的1000頃,納入州中,使得州中公地數量達到了1500頃,暫時全部租給關中移民耕種。
就總體而言,如果算上陸陸續續從其他地方遷移過來的軍士家屬、押運回去的巢眾俘虜、吸引過去的關中民戶,目前綏州共有人口124000餘人,8800餘頃土地,差不多接近上限了。
不是不可以繼續加大開發力度,但沒這個必要。投資的效費比開始急劇下降,有這功夫,不如將重點轉到銀州去,那邊投資回報相當高。綏州五縣,以後就留給地方上的民眾自己開發吧,撐死了再弄個三千頃土地,但邵樹德不想砸這個錢了。
而經過這不到三年時間的發展,現在綏州已成了夏綏第一經濟重鎮。銀州、夏州七縣的漢民加起來,也只有綏州五縣六成的樣子。地區發展嚴重不平衡,是時候慢慢糾正了。
“告訴李延齡,收一批就運回去一批,不用等。走保塞軍的地盤,沒人敢攔的。”邵樹德說道:“對了,三十萬斛糧,二十萬送往夏州,六萬斛送到綏州,四萬至銀州,差不多就這樣安排吧。”
三十萬斛糧食,真的不是那麼容易運走的。鐵林軍連戰連捷,繳獲了大量馬車、役畜,但這些糧食,也得分好幾趟搬運,因此時間是非常寶貴的,到冬季下雪前,差不多也就能運兩次,而且還挺勉強。
衙軍左右兩廂的輔兵也被動員了起來,甚至就連保塞軍李孝昌那邊都接到了邵樹德請求,讓他出人幫忙運輸,總之就是盡一切力量,趕在下雪前將糧食弄走。
“大王,明年銀州開渠,應有不少新增田地,然乏人耕種,如之奈何?”陳誠問道。
封絢煮好茶後,親自端到了院中。陳誠見狀趕忙站起身,低下頭,不敢直視。
身份不一樣了。以前只是封隱的從妹罷了,但現在已是主公之妾。而且看主公寵愛封氏姐妹的樣子,陳誠實在不敢怠慢。
“陳判官精於謀劃,屢次獻策破敵,大王多有倚重。此乃華州所產茶葉,雖未錄入《茶經》之中,然亦頗有風味。”封絢笑道。
自從痛下決心之後,最近數月她的氣色非常好,人也顯得愈發活潑,讓兄嫂劉氏幾乎以為變了一個人。
“是小華山?”陳誠試探性問道:“某記得有首《茶亭》提到過此茶。天下戰亂不休,能有小華山亦是難得了。”
“茶無名,然卻產於小華山,朱學士曾詠詩‘靜得塵埃外,茶芳小華山’贊之。”封絢抿嘴笑道。
說罷,行了個禮,飄然而去,不耽擱兩人談正事。
“陳判官,某覺得當初似乎應該答應出關去殺賊的。西門重遂都監曾暗示過某,某亦很心動,然朝廷卻隻字不提鄜坊四州或朔方三州之事,某便失了興趣。現在想想,如果東出關擊賊,或許可以在河南收攏百姓,借道河中,送回綏州。”邵樹德嘆了口氣,道:“罷了,此事既已過去,悔亦無用。人力之事,某想了想,在關中、河東開設店鋪,販賣戰馬,採買其他物事。同時,這些店鋪亦可留意招募貧苦無依之民人,送回夏綏後,統一安置到銀州墾殖。天下紛亂,總有貧無立錐之地的百姓,且還不少,日積月累,總能弄來不少人。”
“此策甚妙,若是廣設馬行,一年幾百戶人總是能弄到的。一旦有戰亂,怕是更多。”陳誠讚道。
“人,始終是根本。”邵樹德說道:“近日準備準備吧,去趟延州,見一見李孝昌,讓他安安心。待你回返,某也差不多該動身回夏州了。”
“遵命。”陳誠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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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一,邵樹德啟程離開富平,向延州方向進發,鐵林軍大隊亦跟著一起行動。封氏一家也將搬遷到夏州,這個李侃的莊子,算是物歸原主。
邵樹德沒有騎馬,而是和封氏姐妹一起坐在馬車內。原因也很簡單,小封(封都)懷孕了。諸將聞訊,紛紛賀喜,大王從赴援河東開始,五年裡打了四年仗,有子嗣真的不容易。唯一一個不開心的可能就是折嗣裕了,他妹妹才是大王正妻,結果事情搞成這樣,實在憋氣。
坐在馬車裡,邵樹德抽空研究了下夏綏四州的財政問題。
按照國朝制度,天下各州縣包括藩鎮在內都要實行兩稅法。然而在實際操作中,藩鎮漸漸“違法聚斂”,操作起來大走其樣,甚至根本沒有執行。朝廷一看這樣不行,必須加以整頓,尤其是那些不聽話的藩鎮。
兩稅法實施那會,天下藩鎮大體上可分為河朔割據型、中原防遏型、邊疆御邊型、東南財源型四種。河朔逆藩與朝廷之間關係很差,不申戶口,屢屢相抗,不過經過幾番討伐之後,最後基本都順服了,推行了兩稅法,向朝廷納稅。
河朔三鎮都這樣了,作為神策軍系的京西北八鎮,自然不可能例外。不過作為邊疆防禦型藩鎮,京西北八鎮本來就入不敷出,全靠中央補貼錢糧,因此他們所謂的財政資料也就僅僅是給朝廷看看罷了,基本不解送貢賦,而且還需要朝廷額外調撥。
夏綏四州的賦役徵收,按照正常狀態來說,主要是地稅、戶稅、榷稅這三大類。中和二年,邵樹德在外征戰,鎮內稅收慣性按照以前的方式徵收,資料不全。唯有宋樂在綏州大力整理資料,給自己發了一份摘要過來。
綏州賦稅,目前是按照七千餘戶的基數來徵收的,這幾年的新移民及新編成的戶(比如軍士們)並未納入課稅範圍。根據朝廷兩稅法的規矩,目前平均一戶年繳納粟米三斛、絹兩匹半、錢280文,理論上可收兩萬多斛粟米、一萬八千多匹絹、兩千六百多緡錢。
這點錢,差不多也就剛剛夠養州兵,可能還差一些,又怎麼可能養那麼多虎狼般的軍士?而且,對農民們來說,這負擔也太“輕”了一點,必須加徵!加徵的部分主要在糧食,比例則不定。因為夏綏的財稅制度和朝廷一樣,原則是量出為入,即需要花多少錢才收多少稅,但總體而言,一個五六口人的家庭,耕三十畝地,一年在三斛地稅的基礎上,加徵十斛都很正常。這樣他們全家也就剩下17-18斛糧食的樣子,離正常健康生活需要的22-24斛糧還有點差距,不得不吃糠咽菜彌補。
戶稅也差不多,因為需要給軍士們發賞賜,需要大量銅錢和絹帛。一年不過兩三千緡錢、不到兩萬匹絹的戶稅,完全不敷使用。而且戶稅和農民們的副業經營息息相關,副業不發達,你想加徵也做不到。
綏州固然有蠶桑業,但產能也就那樣。倒是畜牧業還算過關,不過因為種種原因,對外銷路不暢,商業沒做起來,老百姓手裡的錢也就不多。死命加徵了一番,目前每年每戶也就徵收三匹二的絹、不到五百文的錢,再也很難提上去了。
也就是說,中和二年綏州共徵收了九萬七千多斛粟米、兩萬四千匹絹、四千六百多緡錢的正稅(榷稅主要在夏州、銀州),沒算軍屬農場的收入,且因為關中民戶、軍士都是外來戶,他們也未被納入計徵範圍,大體上就這麼多吧,基本都消耗在養州兵、給各級官員開銷以及州中開河事務上了,甚至還產生了點小小的虧空。
“這個千瘡百孔的財政。”邵樹德將檔案放置一邊,心道:“待回到夏州後,一定要好好梳理梳理。正規的財政制度,是長治久安的基礎啊。現在天底下怕是就沒幾個軍頭能算對賬,財務上肯定一團亂麻,這就難怪軍士們要作亂了。”
頭枕在大封豐腴的大腿上,邵樹德幾乎想了一路的財稅問題,直到九月下旬抵達夏州時,他還在思考如何從拓跋思恭那裡收取榷稅。
中和三年九月二十五,邵樹德入夏州,此時距上次出征討賊,已經整整過去了兩年零九個月。戰爭的硝煙暫時遠去,下面等待他的,是比戰爭還要艱難百倍的內部治理問題。
也許,這才是決定他能否蕩平天下的根本因素,而不是武力或者權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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