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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知祥住在冷冷清清的館舍內,萬般滋味湧上心頭。

懷遠舊城內有一館驛。新城修了七七八八後,在城內新設一驛,名賀蘭驛,老驛站便空了下來,於是被改建成了賓館,用來招待外鎮及朝廷使者。

孟知祥、趙業、李炅、東方復四人都住在賓館內。後面三人還帶了家卷,十六歲少年孟知祥就只能孤身一人了。

賓館外有州兵看守,但事實上並不嚴密,也允許他們出去遊玩,只需提前報備即可。

孟知祥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坐在館驛樓頂,遙看西邊白雪皚皚的賀蘭山。

塞北風光,與中原大不相同。

蕃漢雜處,民風勁悍,節度使也將地方打理得井井有條。

這是一個很有潛力的雄鎮,或許並不比曾經讓他有高山仰止之感的河東差。

隔壁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歡鬧聲。

孟知祥知道,那是幾個來自蜀中計程車子,為躲避戰亂北上關中,隨後又為靈武郡王的名聲吸引,到靈州謀職。

其中最大的一個,應該是剛被聘為懷遠縣醫學博士的綿州人,同伴喚他週四郎。

朔方鎮以外,縣一級應該是沒有醫學博士的,只有經學博士。州一級倒是有醫學博士,下州的話是從九品下,帶學生若干。

靈武郡王在縣一級也設醫學博士,聽聞招募學生的員額是二十人,這一年薪俸開支就是96緡,若算上飯食、教具、屋舍、禮品之類的開銷,還要更大。朔方十州三十五縣,一年投入便是數千緡,或者說是十餘萬隻羊。

有這錢,多養三百名甲士不好嗎?如今是大爭之世,沒有兵,一切都是空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週四郎應是有些真本事的,醫術稱得上精湛。

孟知祥與他接觸過。據他所言,朱玫在綿州大發民戶,不管你是窮氓還是秀民,三戶抽一丁,全部去打仗。週四郎應是被挑中了,因此舉家潛逃到了山南西道,然後又輾轉至靈州。

週四郎頗得靈武郡王賞識,因為治好了他剛出生幼子所患之病,一次便賞了他數百匹絹。

那個幼子據聞乃侍妾諸葛氏所生,是靈武郡王第四個兒子,差一點就夭折。週四郎有如此手段,難怪能得厚賞。說不定,過一陣子後,州醫學博士也當得。

靈武郡王應也對醫道有所研究。

孟知祥與週四郎喝過酒。據週四郎所言,靈武郡王派人統計朔方十州之地的“風俗病”,提出了一種名為“鼠疫”的疾病,認為此病在朔方鎮多發,應做好防範,並在學堂上講給醫學生聽。

鼠疫,大概就是瘟疫吧。

週四郎對此半信半疑。不過靈武郡王言之鑿鑿,並且談了很多東西,比如鼠疫、瘧病這些瘟疫的成因、是怎麼讓人得病的以及如何預防。

真是聞所未聞!若此為真,殆神人天授乎?

隔壁開始行起了酒令,孟知祥聽得煩躁,正打算出去轉轉。卻見驛將又帶了幾人住了進來。

又是哪個方鎮送質子而來?孟知祥有些疑惑,便出去看了一下。

“君從河北來?”孟知祥一聽這群人開口,就知道他們來自河北,就是不知道是幽州、成德還是魏博。仔細想想,成德和幽州的可能更大一些。

來者共五人,領頭一人身長七尺,雄壯已極,一看就是個軍將。

身後四人多半是護兵,跨刀執弓,還牽著很不錯的戰馬。孟知祥雖然從軍不過年餘,但出身世代牙校家庭的他,又怎麼可能認不出來這是軍漢。

領頭軍將猶豫了一下,反問道:“君乃何人?”

孟知祥住在這裡的訊息,早被很多人知曉,沒什麼可隱瞞的,於是大大方方地說道:“邢州後院軍押衙孟知祥。”

“邢州!”軍將一愣,很快便反應了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孟知祥後,笑道:“昭義軍牙校,與孟方立、孟遷是何關係?”

“一乃亡伯,一乃叔父。”孟知祥答道。

“這是來當質子了啊。”軍將毫不客氣地說道:“來多久了?”

孟知祥不答。此人說話不客氣,頓時讓他沒了繼續交談的慾望。

“哈,還挺有脾氣。”軍將笑道,身後四人亦笑。

“細皮嫩肉的。朔方這邊都是粗人,這日子怕是不好過。”

“挺有脾氣的,就是不知本事如何。”

“小兒亦敢對將軍齜牙,不若宰了他,反正邢州陷落在即。”

幾人七嘴八舌嘲諷道。

“什麼?邢州陷落在即?”孟知祥有些懵了。一個人住,訊息不通,確實不知邢州那邊怎麼樣了。

其實,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位使者,乃叔父孟遷幕僚。因為久請救兵無果,已經自行返回邢州,但卻囑咐孟知祥繼續留在靈州為質,也不知是何道理。

“汝亦是從邢州出來的,當知城內虛實。以吾觀之,內無糧草,外無救兵,能堅守數月之久,已經不錯了。”軍將止住了下面人的調侃,說道:“我等離開河北之時,聽聞李克用厚賞諸軍,全力攻城。昭義軍,又能堅持多久?”

一席話當真說得孟知祥目瞪口呆,繼而垂頭喪氣,沮喪不已。

“某乃盧龍軍小校盧文進,孟押衙若有難處,接下來一月內徑來找某便是。”盧文進從孟知祥身旁走了過去,說道。

“盧龍軍……幽州鎮……”孟知祥恍然,同時又有些感慨。

幽州大鎮,竟然也找到了靈州。朔方軍之實力,應該不弱,最起碼能給李克用造成不小的威脅。

只是,這一切都與昭義軍沒關係了啊!孟知祥有些失落,更有些渾噩,不知道未來該怎麼辦。

而此時的河北戰場上,也確實如盧文進等人所猜測的那樣,昭義軍已經到了最後關頭。

圍城數月,軍糧不繼,守城器械也消耗得七七八八。部伍軍心士氣低落,大大小小的將領垂頭喪氣,已經沒了再戰的勇氣和信心。

城內唯一想繼續打的,大概就只有朱全忠派來的那數百精銳甲士了。

因為魏博不肯借道,宣武軍大隊沒法過來,因此只能揀選精銳,抄小道偷越魏博境,進入邢州城戍守。

但他們這點人,對戰局起不到根本性的扭轉作用。河東軍攻得很急,已經到了不計傷亡的程度。李存孝、安金俊、李罕之等人日夜督戰,一波又一波的勇士攀上城池,與昭義軍死戰。

仗打到這個地步,已經沒必要繼續了。即便再恨河東人,但事已至此,唯有投降才是唯一可能的生路。

孟遷只覺有些悽惶。好好一個五州之地的大鎮,先丟澤、潞,再失磁、洺,如今就連邢州也守不住了。

孟家,曾經有一個崛起的機會擺在面前。但亂世才剛剛開啟,他們就輸光了本錢,再也沒有任何機會了,這是何等的諷刺!

同時他也有些快意。成德、魏博二鎮見死不救,早晚會輪到你們被李鴉兒收拾。尤其是鎮冀王鎔,不發兵救援也就罷了,結果還給李克用送錢糧,卑辭厚禮,乞求人家放過自己。

哈哈,鼠輩!

李鴉兒吞了昭義,下一個就是成德,屆時你就知道什麼叫翻臉無情,什麼叫小兒不足成事了。

還有幽州李匡威,為何不從蔚州出兵攻代州,逼李克用退兵?就你這熊樣,還要一統河北?做夢去吧,寧可降朱全忠也不降你!

“留後,都準備好了。李克用答應只要抓了宣武軍的人,就赦免咱們滿城老小。”親將從後面走來,低聲稟報道。

“動手吧。”孟遷痛苦地揮了揮手,道:“雖然有些對不住這些遠道而來的汴兵,但事已至此,也只能這麼做了。要怪,就怪李克用此賊吧。”

“遵命。”親將答道。

“還有一事。”見親將正匆忙離去,孟遷又說道:“先遣人出城,趕往靈州,讓吾侄男不要回來了。就——就在靈州投了邵樹德吧,讓他好好學,好好幹,以後他就是孟家靈州支的家主了。”

親將看了孟遷一眼,嘆息著離去。

邢州城外,李克用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

與昭義軍攻殺數年矣,而今終於要得全功。

這次安金俊打得不錯,戰後便讓他任邢洺團練使,幫自己鎮守邢州。

而討完邢州,下一步到底是成德還是大同,還得好好思慮一下。

成德實力強,不容易打,但大同鎮又容易引起義弟的緊張,這事——竟也不怎麼好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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