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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廂輕輕搖晃著,車輪的軋軋聲使人昏昏欲睡。
邵樹德將睡在懷裡的小封輕輕放到一邊,從車視窗接過一封信件,仔細審閱起來。
小封醒了過來,靜靜看著正皺眉閱覽的邵樹德。
她用力坐了起來,身體趴伏在邵樹德的背上,纖手伸到前面,將邵樹德緊皺的雙眉舒展開。
邵樹德輕笑一聲,將纖嫩的手指塞進嘴裡,輕輕咬了一口。
“不睡了?”隨手將西門重遂寫來的信函扔在車廂角落,邵樹德又將小封抱到懷裡,道:“也快到天德軍了,下來走走吧。”
“好。”小封坐到一旁,拿出個銅鏡,仔細整理起了容顏。
女兒病逝之後,小封已經很久沒打理妝容了。這在權貴門第之中,其實比較罕見,女人心情再不好,再難受,在男人面前也不能流露出半點,必須要強顏歡笑,小意服侍。
不過小封就這樣的性子,邵樹德也嬌縱憐惜她,就這樣了。
邵樹德又將西門重遂寫來的信撿了起來。
朝廷磨蹭半天,終於肯下旨了。
置昭信軍,領金、商、均、房四州,以李延齡為節度使。
李柏任邠寧節度使,不過目前沒法之官,還得領兵攻房州。
動作這麼慢,透露著一種深切的不甘和恐懼。
其實不僅是聖人的問題,南衙、北司在這件事上,多半是一個態度:非暴力不合作。
邵樹德的崛起,已經如一座大山壓在他們頭頂,直讓人喘不過氣來。
這次的事情,多半也是這種情緒的一個折射。
朝廷還是不習慣,多來幾次,習慣了也就沒事了。
下了馬車後,邵樹德牽著小封的手,漫步在如茵的草地上。
朔方三大平原,西套靈州已經發展得非常深入,甚是可以說飽和了。前套勝州也在高速發展之中,戶口與日俱增。
唯後套的發展比較滯後,人口、經濟都不盡如人意。
按照大順二年(891)的資料,豐州有約7300戶,44000餘口,作為邵大帥的老家,發展確實受到了明顯的忽視。
利於灌既的土地早就被分掉了,現在剩下的多是地勢較高,無法靠自流渠引水的土地。
這裡的水資源是豐富的,土地也非常平整,肥力也不錯,就是需要大建水車提水,如之奈何。
邵樹德曾經想做過試驗,由幕府出資,組建了一家專門製造、維護水車的機構,看看能不能透過收取水費的方式,讓這家“企業”執行起來。
現在看來,進度不太理想。
百姓可以理解租牛,但不能理解水車還要收錢。建好的水車,願意交錢使用者不多,都養不活那些工匠,根本回不了本。
資本主義萌芽的又一次嘗試,可恥地失敗了。
當然也有收穫,那就是更堅定了他的看法:不完成農業革命、貨幣革命、商業革命,進而產生思想革命,是不可能有工業革命的土壤的。
任何一項革命,總是要先達到前置的經濟基礎,然後誘發社會思潮革命,讓全社會經歷新思想的洗禮,達成一定的共識,轉變社會風氣,才有可能深入進行。
沒有這個思想洗禮的過程——往往需要幾十年、上百年的時間,且不能中斷——你連志同道合的人都找不到,想做什麼都是空中樓閣。
這個原始社會!
邵大帥徹底死心了,能做多少是多少吧,別搞好高騖遠的事情。
黃河河面上有不少漕船駛過。
這是從靈州出發,往渭北輸送錢糧物資的。
河中王重盈終究不肯借道,這些船隻也只能先停靠在延、丹二州的碼頭,讓人很是煩躁。
他那幾個渡口,位置極好,若肯借道轉運物資,能節省很多成本。
還有蒲津關三城,若肯將浮橋放開,讓船隻過路,又能省不少路。更何況,這座浮橋還扼守著通往關中的大門,若落到李克用或朱全忠手裡,也是個大麻煩。
早晚得找機會奪過來!
“大王!”離天德軍城已是很近,封絢在遠處招手。
“封大郎”封彥卿這幾日也來了豐州,邵樹德多次盛情相邀才來的。
他是封絢之父,也算是長壽的,已經快七十歲了。
老頭經歷豐富,年少得中進士,但在朝中進展不順,於是去浙東幕府求職,當了判官。後來再入朝,也沒當得大官,復去浙東任職,當了台州刺史,直到年老回鄉為止。
封老頭很要面子。
若不是邵樹德給了幾個封氏子弟到渭北幕府為官的機會,老頭估計也不會來靈夏看望多年未曾謀面的女兒。
不過封氏姐妹很高興,尤其是小封,見到親人後心情開朗了很多,這就足夠了。
“走吧,一會還要與‘封大郎’談些陰謀詭計。”邵樹德捏了捏小封的手,笑道。
小封嗔怪地看了他一眼,不過腳步輕快了許多。
邵樹德又看了一眼在河面上航行的漕船。
船一艘接一艘,吃水都很深,滿載糧秣,駛往大河下游。
遠遠望去,彷彿是從九天之上駛來的一般,非常壯觀。
這是前線正在鏖戰的數萬將士的“血液”啊!
……
崤寨之下,一場數千人規模的鏖戰剛剛結束。
拒馬槍已經被燒燬,殘存著縷縷青煙。
山道上亂七八糟遺落著不少屏風車,這是汴軍留下的,上面插滿了箭失。
其他各類器械也差不多,橫七豎八,有的散成了木料,有的還在燃燒。內有屍體,半面焦黑,空氣中充斥著怪異的味道。
符存審走到一輛木牛車前,他踢了一腳,一具屍體滾落而出。
屍狀極慘。
面目焦湖,燒得幾乎只剩一個漆黑的頭骨了,右手擋在臉前,似是臨死前在阻擋即將臨身的熊熊烈火。
手指、腳趾熔融成了一團,身上的皮甲、軍服也早已化成了灰。
他嘆了口氣,又看向別處。
一具屍體躺在草叢前,肚破腸流。鮮血早已凝固,眼睛睜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慘烈的攻防戰!
汴軍攻崤山攻了十餘日。除最開始的幾日聲勢浩大之外,最近十天基本就是虛應故事了。
山坂狹窄,僅容單車上下。
山勢又陡,攀爬艱難無比。
山上糧草充足,箭失不缺。最關鍵的是,汴軍無法切斷崤寨與後方的聯絡通道,夏軍甚至連傷員都能運下山去,這還打什麼打?白白死傷人命罷了。
劉康乂這人,回去後死定了!
這樣艱險的寨子,去年葛從周率幾千人戍守,邵大帥都沒下令強攻,你居然把他弄丟了,害得袍澤們要冒著敵人失石仰攻,其罪大焉。
最坑的是,還攻不下來!
而不拿下這個寨子,你敢放著側翼不管,讓數萬大軍從山下路過,去攻夏軍在後面的屯兵之所麼?
越想越覺得此人沒活路!
轉了一圈後,符存審回到了寨中。
守寨的主體,其實還是從後方調上來的五千橫山党項山民。
他們原本的裝備很差,有人使用的還是獵弓。但在劉康乂送了一波,繳獲了大量汴軍器械後,這些山民很快被武裝了起來,鐵甲、皮甲、步弓、長槍、橫刀一樣不缺。
符存審甚至還從中找到了五百把重型長劍。他特意挑選了五百名身材高大魁梧,勇勐敢戰的山民,單獨編成一營,手持重劍,操練不輟,專門作為預備隊,四處救火,殺得汴軍人仰馬翻,數次挽救危局。
這樣的地形,人多是沒用的。
就和在狹窄山谷中作戰一樣,最好的辦法,就是揀選精銳勇士,強弩為前,大盾、重甲繼後,奮勇衝殺,方有可能搏得那一線勝機。
來自天柱軍的軍士席地而坐,正在休息。他們都是廝殺多年的老武夫了,符存審沒什麼可擔心的,他最多的精力,還是傾注在那些山民身上。
“看過崤縣的那片地了嗎?和橫山比怎麼樣?”符存審拉過一名會說漢話的山民,問道。
“應比橫山的地好不少。”山民先行了一禮,然後答道:“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種青稞。”
“到了河南,還種什麼青稞?”符存審大笑:“種麥子不行嗎?種粟不好嗎?”
橫山党項,種青稞的比例高得驚人,可能是他們當年逃離吐蕃時帶來的農業生產習慣。
“地就在後方,一人六十畝,都白送給你們了。在橫山給頭人種地,現在不用了,以後地都是你們自己的,只需打退賊軍的進攻,讓縣城順利修築起來,就可以把家人也接來,每年都種粟麥,收成無憂。”
山民聽得喜滋滋的。
邵大帥沒去關北之前,橫山党項下山劫掠,有時就為了劫點陶罐、農具啥的,簡直窮得掉渣。而他們這種部落奴隸體制,又導致了絕對的貧富分化。普通山民別說財產了,連人身自由都沒有,貴人就是貴人,奴隸世世代代為奴。
邵大帥納的幾個姬妾,如野利氏、沒藏氏,別看鎮內一些世家大族嫌棄她們出身低。可若在橫山,那是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女,普通人連跟她們說話的資格都不一定有。
李唐賓下令在華州夫子、党項山民中招募健兒,充實崤縣戶口,還真有不少人應募了,看中的便是那白送的土地。
“折逋隊頭,今日之戰,你部居功至偉。”符存審又拉過一人,稱讚道。
這人是野利附庸部落的一個小軍官。下午曾帶數十輕足矯健之徒,擇山徑登高下瞰,觀察汴軍陣勢,後攀援而下,先以強弩殺敵,復持刃近戰,燒燬敵軍數座攻城器具,功莫大焉。
“符貴人不用多說了。”折逋隊頭嘆了口氣,道:“我奮勇拼殺,倒不是為了那什麼地。我是怕兀卒敗了,給橫山党項招來災禍。大唐那些節度使邊將,就沒幾個善人,難得遇到個願意一視同仁的,再不努力拼殺,換了他人,日子怕是難過。”
這思路倒是清奇!
不過官軍的軍紀確實不咋地,艱難以來的老毛病了。
正所謂“殿前兵馬雖驍雄,縱暴略與羌渾同;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
官軍的某些所作所為,對老百姓而言,與胡人沒什麼兩樣。當然他們作惡,也不僅僅針對漢人,在這方面倒是“一視同仁”,漢人搶得,党項人就搶不得?我們不搞歧視,党項婦女也搶!
西北藩鎮,朔方軍的軍紀是最好的。中原藩鎮,還真就汴軍的軍紀最好。
李克用的兵馬,連河東自家人都搶,過境魏博時,還忍不住動手劫掠,就是一幫膽大包天的賊胚。
這位折逋隊頭願意為邵大帥拼殺,原因居然是這個,這讓符存審高看了他一眼。
符存審隨後又與十餘人交談了一番,激勵眾人士氣。
從崤山之上,可以遠遠看到正在修築的崤縣城。
數萬役徒,日夜不休,版築忙碌。
三萬將士,挖溝築壘,嚴陣以待。
終於要在河南府取得一塊立足之地了。
粟麥、牧草、豆子、牲畜即將源源不斷產出,作為大軍的給養,支援他們繼續征戰。
對洛陽的爭奪,或許將成為夏、汴雙方攻守的逆轉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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