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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弦月掛在山頂上,天地間朦朦朧朧。能見星空的雲絮,不辨遲尺的草木。
遠山近嶺之間,除了刁斗之外,唯餘靜靜流淌著的河水聲。
邵樹德與蓋寓相對而坐,品茗論道。
“全忠鎮汴以來,喪師之重,莫過於此次,靈武郡王好手段。”蓋寓看著面前的茶碗,突然笑了,說道。
對手真心實意的吹捧,還是讓邵樹德心中暗爽。
還是防守反擊打得好,雖說和最初的計劃相比有些走樣——話說邵大帥用兵多年,稍微上點規模的戰爭,從來沒有一次是按他計劃打的,總是打著打著就走樣,最初的戰役計劃成了一摞廢紙。
利用堅固據點防守,消磨汴軍兵力、士氣和精力,然後在時機成熟時,調生力軍上來,用騎兵勐衝,重創甚至全殲汴軍——這是最初的計劃。
但龐師古從一開始就沒按他的設想來打。此人挖掘壕溝,修築土臺,用強弩日夜射擊,逼迫夏軍放棄西北營壘,然後再水陸夾攻蓼塢,斷河清雙臂——防守戰在進行到這一步時戛然而止。
隨著北線懷州的意外丟失,以及朱瑄在濮、曹一帶的重新活躍,朱全忠下令退兵。反擊戰被迫倉促展開,但汴軍主力猶存,損失的也多是堅銳軍之類的雜牌,重創乃至全殲汴軍已經成了泡影。
這一戰,其實與歷史上潞州之戰有些類似。
那場戰鬥,汴軍集結關中、河中、陝虢、魏博及宣武軍十萬,圍攻潞州一年不下,其間三易主帥,軍心動盪,士氣低落。
初出茅廬的李存勖在河東集團即將覆滅的危機時刻,趁著大霧,摸到汴軍營寨前。汴軍久戰疲憊,根本沒好好警戒,倉促之間被突襲,大敗而歸,損兵一萬多人。
其實也不怪汴軍鬆懈,圍城打了一年了,不可能一直不出紕漏。戰爭,有時候比的就是誰犯錯少。攻城一年,再多的精力也耗完了,被生力軍趁著大霧偷襲,最後也只損失一萬多人,其實不錯了。
河清之戰,攻城戰只持續了一個多月就結束了,讓邵樹德有些遺憾。
老子至今沒打出過一場全殲十萬人的戰役,還能在史書上混個名將稱號麼?
不過縱觀朱全忠、李克用、楊行密等人的戰爭史,似乎都沒有被人全殲的記錄。
清口之戰那麼極端的情況,汴軍也就損失三萬多人,若不是被凍水淹了還遇上下大雪,估計也就損失一萬多人。
葛從周、牛存節在楊行密大軍的追擊下,且戰且退,最後安全時,全軍將士四天沒吃飯了,這都能堅持回去,即便放在整個五代及北宋時期,都能算是韌性很強的鐵軍了。
“全忠此人言而無信,上源驛之時還對兄長不利,我出兵討之,也是為了給諸鎮討個公道。”邵樹德笑道:“早晚要殺到汴州,將全忠擒來,押到兄長面前問罪。”
蓋寓勉強笑了笑。
滅了朱全忠,對晉陽是好事嗎?未必。
若不出意外,汴軍已經無法在河陽站穩腳跟了,河東與宣武之間隔著一個心思不定的魏博,已無直接衝突。
若按照他的想法,這時候就該提防邵樹德了,可與朱全忠修好,維持一個平衡。如果邵樹德大有攻破汴州之勢,就悍然南下、西進,逼迫其回師。只可惜隴西郡王現在還沒這個想法,朱全忠這人也不是什麼好盟友,實際操作起來很麻煩。
但不讓宣武軍被吞併,這應該作為底線。
邵樹德勢力尚在關中之時,就敢借道東出,逼迫朱全忠回師洛陽,給朱瑄、朱瑾、時溥減輕壓力,隴西郡王為何就不能這麼做呢?頭疼!
“隴西郡王欲出兵南下攻魏州,不知——”繞了一個圈子後,蓋寓還是提到了他此行的重點。
“自無問題。”邵樹德說道:“我欲出兵一萬,隨時可以動身。”
蓋寓聞言面有喜色,道:“不知是哪位將軍領兵?”
“河中節度使王瑤,或親領兵,或遣大將統之。”
蓋寓點了點頭,道:“靈武郡王果是信人,有此萬人,攻魏州之事大有望焉。”
邵樹德看了他一眼,這是客套話還是真這麼想?
魏博六州可不是那麼好打的。你擊敗它或許不難,可若想消滅,就不是一次兩次出兵能辦到的了。
打仗最怕什麼樣的敵人?不是多智近乎妖,不是勇勐無比,而是上下一心、眾志成城之輩。這種人,最不容易潰,而他不潰,你久攻不下,潰的可能就是你。
魏博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會上下一心?有人要動他們的利益。
消滅這個龐大的軍人集團,需要耐心,需要長期的廝殺。讓義兄先去殺一殺也好,先治治河北這幫大爺。幽州大爺已經被整治過一次了,可能還需要整治第二次、第三次,現在魏博大爺即將迎來第一次整治——哦,不對,他們已經被朱全忠整治過了。
“若能攻下魏博,斷朱全忠一臂,於我而言亦是大好事。”邵樹德笑道:“羅弘信助紂為虐,自然不應有什麼好下場。”
漂亮話嘛,邵樹德還是不介意多講講的。
讓義兄吞併魏博?艹,我才不願意呢!魏博三四百萬人口,幽州一兩百萬,加上河東、昭義、大同這一百多萬,還多是高質量、高產出的地帶,那誰還打得過你?
“靈武郡王還欲攻朱全忠?”聽到斷朱一臂這話,蓋寓不由自主地問道。
“自然。”邵樹德說道:“我與朱全忠之間,總要倒下一個,不是他就是我。”
打朱全忠,我可是很專注的,堅持不動搖!
……
自五月底陰雨消散之後,一連來了好幾個大晴天。
在高仁厚的指揮下,鐵林軍、武威軍、天德軍輪番出擊,帶著大量土團鄉夫,勐攻汴軍營寨。
河渭蕃人已經不再出戰了。
八千戶人、萬餘丁,當初打下河清後就只剩五千來戶、七千丁,本來承諾給他們在河清縣分地了。可隨著汴軍增兵,戰事陡然激烈起來,如今就只剩三千多戶、五千餘丁了,損失已經不能用慘重來形容,他們甚至都爆發過一次動亂了。
邵樹德正式下令,在原本二十畝的基礎上,一家增授二十畝地,先安置在後方相對安全的地方。
河南尹封渭正式開展工作,河清縣幾個主要官員也相繼到任,有行卷給邵樹德的外地士子,也有來自關北經學的學生——值得一提的是,縣丞一職由夏州農學博士王雍擔任,以酬其功。
河清縣既然是河南府轄縣,那麼就與京兆府、太原府所轄諸縣一樣,是畿縣。畿縣丞,正八品下,而他原來的職務則是從九品下,有了相當的提升。
國朝考算、書、法等雜科的進士,如果沒有貴人提攜,一輩子就是八九品的官,絕大部分是九品。王雍由農學博士轉任縣丞,且看他受寵的樣子,還有很大可能繼續升官,這在官場上絕對是一件稀罕事。
靈夏與其他地方是不一樣的,這所有人都知道。因為他們在州一級,除經學、醫學外,還多了算學、工學、農學博士這三個職務,底下各有助教、教諭、學生。
在往常,一般是經學博士比較吃香,經常能升官,連帶著經學生的名額也變得搶手起來。現在農學系統破天荒地有了出路,農學生似乎一夜之間也變得高大上了起來,含金量有所增加。
封渭當了河南尹,那麼在法律層面上而言,張全義河南尹的帽子就已經被擼掉了。不過在藩鎮割據百餘年的大唐,這好像也不太重要,頂多噁心下張全義罷了。
參與戰鬥的主要是邵州土團鄉夫,他們之前野戰潰敗過一次,損失兩千人,邵樹德不太敢讓他們繼續野戰了,那就是送人頭。
不過在拆除汴軍營壘外圍障礙、填平壕溝、推倒土牆、攻打寨子方面,他們還是能發揮大用的,能減少嫡系主力的損耗。
邵州土團鄉夫,同樣以蕃人為主,其實損耗也非常大,這一次打完,還得賞地。之前一戶二十或四十畝,這次打完,估計有的家庭會達到六十畝線了。
從今往後,估計不至於再動用他們了,他們也承受不起過多的損耗了,否則叛亂近在眼前。
河陽打下來後,肯定要大規模移民,首批便是正在攻硤石堡的一萬戶河西蕃人。後面的話,人口相對稠密的同、華二州也會出人,先遷移至濟源、河內二縣。至於武德、武陟等縣,就要看戰爭程序了。
六月初六,鐵林軍攻破汴軍一座營寨,殺敵近兩千人,但自身傷亡也不小。
龐師古繼續透過水師撤離人馬,河面上船隻密密麻麻,從五月底到現在,絕大部分輜重已經運走,土團鄉夫也運走了萬五千人,捉生、踏白這兩支騎軍轉進到了河陽北城,經浮橋返回了南岸。
騎軍開始撤退,說明龐師古已經放棄野戰了,如今一門心思跑路。不過他比較有章法,也會籠絡士卒、激勵士氣,至今仍帶著雄威、保勝、親騎、堅銳及部分土團鄉夫三萬多人在堅守,利用堅固的營寨禦敵。
或許,他還打著邵樹德早些時候的主意,讓夏軍在攻寨途中大量損耗,然後發動反擊。
六月初七,北路歸德軍、飛龍軍及河中土團鄉夫一萬八千餘人會師懷州。
汴軍長直軍五千人帶著收攏來的兩千餘潰兵渡過沁水,與夏軍隔河對峙。
有了沁水阻隔,汴軍驚慌的心理有所緩解。而且這一路汴軍兵力龐大,幾有三萬八千之眾,其中有朱全忠親任軍使的左右長直軍,有騎馬步兵,還有重騎兵,遊奕討擊使契必章不太敢追了。
他們已經在軹關、濟源一線俘斬敵軍近八千,戰果非常耀眼,現在該擔心的是汴軍緩過勁來後會不會反擊一把再走。
張慎思已經被解職押回汴州,他沒有組織好撤退,變成了潰退,這是一大罪狀。
不過他也有理由自訴冤屈,因為長直軍這麼精銳的人馬沒有做出任何接應的動作,而軹關、濟源又過於偏西,野外還有夏軍騎馬步兵窺視,撤退變成潰退在所難免。
最慘烈的損失,永遠發生在撤退途中,張慎思用自己證明了這個軍事理論。
“撤退方見真功夫,從這一點來說,義兄打仗手藝挺不錯的。”河清縣城之內,邵樹德登埤東望,道:“朱瑾與汴軍作戰,兩次單騎走免,這水平就差了,甚至還不如時溥。吳康鎮之戰,時溥也只是被重創,沒有全軍覆沒。”
“龐師古部,能留下多少人?”邵樹德問道。
“這要看大帥舍不捨得人命了。”高仁厚說道:“孫儒、楊行密宣州之戰,儒兵列寨數十。如今龐師古連營十餘,深溝高壘,若想死咬著他們,就得不斷攻寨,保持壓力。攻賊軍營壘,我軍傷亡定然會很大。”
“罷了,這樣不值得。本來一場大勝,若因為攻寨而死傷眾多,變成了慘勝,就沒有意義了。”邵樹德嘆道:“龐師古立寨河畔,莫不是一開始就想著熘?”
“那是因為河清縣就在河畔。”高仁厚笑道:“末將其實擔心北路。敵我力量懸殊,之前汴軍潰退,人心慌亂,若寇彥卿收拾部伍,他手中還有大量精銳,渡河逆戰的話,符存審、契必章可打得過?”
邵樹德表示贊同。
他記得後世李自成在山海關戰敗後,一路潰退,撤退途中還發動了聲勢浩大的懷慶反擊戰,雖然以失敗而告終,但思路是沒錯的。
寇彥卿手握雄兵,還多是汴軍精銳,確實有很大可能逆戰,不得不防。
如今打的就是一股氣勢。夏軍處於追擊狀態,有心理優勢,汴軍在撤退,軍心不穩。但仔細深究追逃雙方的實力對比,你就會發現很可笑。
這層虎皮萬一被戳破,北路局勢會如何發展,可就難講了。
北路如此,南路又何嘗不是呢?鐵林、武威、天德外加蕃兵,其實也沒有什麼兵力優勢啊,這場仗能打贏,其實更多得益於邵樹德幾年前就開始籌劃的整個戰略形勢——折宗本、朱瑄、朱瑾、李克用,一個讓朱全忠處於戰略劣勢之中的包圍網。
透過戰略上的優勢影響到了河清之戰這場戰術層面的戰爭,而這場戰術上的勝利,又反過來讓朱全忠的戰略態勢更加被動。
這才是邵大帥的兵法,與高仁厚所擅長的不是一回事。
“任歸德軍使符存審為軹關、濟源、河內三城斬斫使,統一指揮北路大軍,若有不遵號令者,斫殺之,可先斬後奏。讓王瑤加快行軍速度,他那一萬人,難道是在爬麼?”邵樹德突然下令道。
盧嗣業開始記錄命令,準備透過王屋山行營轉發給符存審、契必章等人以及——呃,站在他面前的高仁厚。
高仁厚聽了則一愣,這是削減了他的兵權啊。不過沒什麼,老高不太在意這些東西。
歸德軍使從齊子嶺過來的,理論上不歸契必章指揮,如今懷州戰場,確實需要一個方面大將了,就是不知道符存審能不能以劣勢兵力穩住大好局面。
“高將軍,大雨已停,路面不再泥濘,騎兵可以出動了,往孟州方向走一走吧。”邵樹德最後又微操了一把。
“遵命。”高仁厚不以為意,躬身行禮道。
孟州,或者說河陽三城,如果能奪下來,那就更是錦上添花了。至不濟,南城、中潬城奪不了,奪個北城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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