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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順五年九月三十日,長安。一支軍隊亂哄哄地出了城門,向東行去。
這兩日,在長安城內劫掠夠了的軍士們愈發清醒了,知道闖了大禍,時不時有人開小差熘走,不知去向。
但他們的下場未必好到哪裡去。
京畿諸縣,還是有秩序的,如果亂兵落單,下場估計不會太妙。幾年前涇師之亂,潰散在外的小股涇原亂兵,都陸陸續續被各縣召集的土團鄉夫給剿滅了,甚至還有被村民所執,明正典刑的。
這些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宮城內略顯凌亂、破敗,還有不少坍塌、焦黑的痕跡。僅存的宮室之內,已經“榮升”監國的吉王李保的臉上一點喜色都沒有。
曾經的吉王傅、同樣高升為宰相的郭保嗣則憂愁滿面。這場監國鬧劇,本不是他們願意的,奈何被刀架在了脖子上,不得不如此。
本來或還有幾分可能,但在夏王邵樹德揮師入關之後,便不存在任何一絲可能了。
天威都、玉山都如今人人飽掠,兵無戰心,士無戰意,這從他們試圖搶劫坊市,但卻被擊退就能看得出來,軍官們甚至都不太能控制部隊了。
或許再過個十天半月,將士們收收心,還能再回營聽令,但有這個時間嗎?
“邵賊集結四路兵馬,號二十萬眾,合圍而來。不知太師有何方略?”殿內氣氛有些沉悶,郭保嗣不想坐以待斃,於是看向正坐在階下的李匡威。
李匡威身材不高,但矮壯敦實,雙手都是厚實的老繭,耳朵後面一道明顯的刀疤,顯示了他早年沙場搏殺時的勇勐和苦難。
他同時也是個野心勃勃的武人,更兼自負無比。
李克用攻成德,李匡威率軍南下救援,結果李匡籌發動兵變,自任幽州留後。其時李匡威當著王鎔的麵點評此事,直言李匡籌兵變上臺,薊帥職位好歹還在李家手裡,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但匡籌能力太差,能保節帥之位兩年就頂天了。
結果被他言中了,事實上根本用不了兩年,李克用就打了過來,李匡籌兵敗被殺,妻女落入李克用之手,幽州大地軍頭林立,百姓生靈塗炭。
王鎔對李匡威是既尊敬又提防。一方面感激他率兵來援,結果有家難回,不但斥巨資給他興建府邸,同時以父禮事之,非常恭謹。但這只是表面,若李匡威繼續留在鎮州,時間長了,保不齊就要覬覦王鎔的帥位,屆時一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少不了。
能入朝為官,對李匡威、王鎔二人都是好事,甚至對他手底下的那幾千燕兵都是好事。繼續留在成德,結局難測。
“還能有什麼方略?無非是戰一場罷了。”李匡威不以為然地說道。
“敢問太師,以如今城內這個情形,可戰得過?”郭保嗣追問道。
李匡威猶豫了一下,道:“有些難。”
他說得如此直白,如此光明磊落,反倒讓吉王大吃一驚,眉頭緊鎖,心中連連嘆氣。
今上那個脾性,他知道得很清楚。一旦還駕回京,他定然沒有好下場。天家的權力之爭,沒有任何溫情可言。
“太師,某聽聞符道昭率潰兵逃往鄠縣、盩厔,惶惶不可終日,不如遣使招其來降,也好多一份力量?”郭保嗣建議道。
其實他並不覺得符道昭那點殘兵敗將能發揮什麼作用,但如今這個慘澹局面,每多一個人總是好的。
“捧日都已被打殘,怕是沒甚用處。”李匡威想了想後,道:“也罷,便遣使招降吧,許個官位,他如今也是沒去處了,應不會獅子大開口。”
符道昭走得匆忙,家人都失陷在京中,妻子帶著孩兒回孃家避難,李匡威也沒有為難,反而派兵保護了起來,可見早就存了招降的心思——符道昭之妻並不是侯氏,侯氏那是他後來在河北遇到的,後梁開平五年(907)被李存勖搶走,收入房中。
“時太保何在?今日下朝後便未見到他。值此危急存亡之秋,也不來共商大計,這是要作甚?”郭保嗣看了看四周,本來約好一起來麟德殿議事的,但時瓚竟然還未前來,這讓他微微起了點不好的預感。
莫不是……
想到這裡,郭保嗣額頭沁出了汗珠。
吉王的眉頭鎖得更緊了。說實話,他一點也不想做這些什麼監國,他這會只想跑路,哪怕隱姓埋名當個普通百姓都比留在長安坐以待斃要強。
李匡威也意識到似乎有點不對,霍地一下起身,說道:“我去找找他。”
李匡威大踏步離去後,吉王臉上的表情立刻豐富了起來,只見他低聲道:“王傅,京中這局勢,眼看著要有大變,不如——”
郭保嗣用眼神止住了吉王,默默思索了一會後,道:“而今宮外都是燕兵,還需相機行事。”
吉王輕輕點頭。
……
原野上煙塵滾滾,數百騎如戲耍般追逐著潰逃的敵騎。
他們時不時射出一箭,或中騎手,或中戰馬,隨後哈哈大笑。
他們追過霸水,追過東渭橋,追過長樂坡,一路抵達通化門外。城中又衝出了數百騎,盔甲明亮,器械精良,馬鞍上甚至還有銀飾。
追兵勒住戰馬,然後緩緩退去。
撤退的路上,又有十餘騎從其他城門處趕來匯合,然後消失在了蒼茫的原野之上。
渭橋鎮大營之內,邵樹德很快收到了斥候傳來的軍報:“京東、南各門,守兵稀少,戰意不堅。”
“王虔裕!”邵樹德坐回交椅,喊道。
“末將在!”豐安軍遊奕使王虔裕大聲應道。
邵樹德看了他幾眼。這幾年豐安軍各處戍守,沒打什麼正兒八經的仗。想當年攻河西之時,王虔裕率騎兵抄襲六穀吐蕃後方,還是給他留下過深刻印象的。
“今夜你領本部騎兵,在通化門、春明門外大聲鼓譟,吸引賊人注意。”
“遵命!”
“給折從允傳令,讓他出五百騎,在啟夏門、明德門外鼓譟,大張火把、多備戰鼓。”
“遵命!”
“錢守素!”
“末將在!”
邵樹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你揀選兩營兵士,令其飽食,今夜入城襲擾,亂賊軍心。”
城中情況自有人通報,而今大概還有萬餘兵馬,以燕兵五千人為核心,還有大量被其裹挾進去的神策軍士,以河北、河南籍兵將為主。
李匡威這段時間,並未閒著,一直在揀選精壯,充入其部屬,增強實力。
至於玉山都的徐州兵,呵呵!
邵樹德一腳踹翻了跪在他面前的時瓚,怒道:“當初入京之時,怎麼對你說的?”
時瓚不敢反抗,從地上爬起後又規規矩矩地跪了下來,哭訴道:“罪將為匡威矇蔽,將士們亦鼓譟裹挾,終至犯下大錯,還望大王寬宥。”
“哼!”邵樹德冷哼一聲,道:“徐鎮淪陷,令尊自焚於燕子樓。汝不思報仇,卻在京中摻和這等破事,劫掠百姓。我欲一刀斬了你,還有何話可說?”
聽到時溥自焚之事,時瓚更是哀聲痛哭。
邵樹德板著臉站在那裡,手撫刀柄,似乎隨時可能抽刀斬下。
“徐州城破,戰死將校二百餘人,皆爾等親族。大仇未報,卻終日醉生夢死,欺壓百姓,你等還有何用?不如悉數斬了,免得苟活在世上丟人現眼。”邵樹德又坐了回去,冷笑道:“沒膽子去洛陽與汴賊廝殺,卻有膽子在長安劫掠百姓。好啊,真是好本事!”
時瓚聞言無地自容,以頭搶地,在凍得硬邦邦的土地上磕得鼕鼕直響,泣道:“還請大王帶我等上陣廝殺,今後願以父禮侍奉大王,只求斬下朱全忠首級,以慰亡父在天之靈。”
邵樹德看著時瓚不說話,似是在琢磨他這話有幾分真心。
時瓚磕頭不止,只一會兒,額頭便已血淋淋的。
“你手頭還有多少兵?”邵樹德突然問道。
“還有八千眾。”時瓚抬起頭來,回道。
鮮血順著眼眶流了下來,看起來就像在流血淚一般,邵樹德看了微微有些動容。
“八千人,那是吞了不少神策軍啊。”
“多是神策右軍的。”
“可堪戰?”
“不甚耐戰。”時瓚實話實說道:“若要上陣,還得好好操練。”
“那就趕緊練。”
時瓚一聽喜出望外,又磕了兩個頭,哽咽道:“兒謹記教誨。”
“我可沒你這兒子!”邵樹德怒斥道。
時瓚臉色一白,膝行向前,抱著邵樹德的大腿,正待痛哭,冷不丁地又被扇了一個耳光。
“時司空何等英雄人物?朱全忠奸詐無恥,背信棄義,致司空闔門自焚而亡。”邵樹德一把將時瓚拉了起來,道:“堂堂七尺男兒,終日哭哭啼啼像什麼樣子?時司空就剩你這麼一點骨血了,以後還得光大時家門楣,如何能做吾兒?”
時瓚哭聲稍止,沉默片刻後,道:“若大王願為我等報仇,三千徐州子弟但憑差遣,絕無二話。”
“這還像點模樣。”邵樹德道:“先把兵練好吧。”
“遵命!”時瓚抱拳應道。
陳誠在一旁看了半天,見邵樹德又坐了回去,時瓚也被領下去收拾包紮,便湊近了稟報道:“莫再思將軍率三千軍士已至高陵縣。”
莫再思就是沒藏再思。他的身份,現在有心人差不多都已經知曉了。
聖人對他不是很放心,於是打發到神策外鎮駐紮了,並不在長安城裡。
“讓他明日趕來見我。”邵樹德說道。
“遵命!”
處理這些事後,邵樹德又與陳誠聊了聊入京後將要面臨的許多事情。
當晚,王虔裕、折從允親自帶人在各門外鼓譟,作勢衝殺。
長安城實在太大了,燕兵根本防守不了,被調動來調動去。到了後半夜,錢守素、韓遜二人各領五百軍士翻牆而入,開啟了神武門,全程竟然無人阻止。
被匆忙叫醒的邵樹德立刻下令,豐安軍主力立刻繞至神武門,進城。
與此同時,給還在趕路的義從軍、順義軍連發幾份命令,催促他們加快行軍速度,立刻趕來匯合。
長安城,還是和以前一樣,竟無一人能守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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