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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州是一個交通節點。

從這裡向東,可以走崎區的洛南道至陝州。

向南又有兩條線路,一者南行九十里至商洛縣,然後向東南走九十里至武關,出關就是鄧州。

另外一條路線是南下至上津縣,然後到均州,乘船下至襄陽。

邵樹德當然是走第一條路線了。

出武關抵達鄧州內鄉縣的時候,已經是正旦了。

軍士們領到了一張記名票據,這是正旦的賞賜,一人兩匹綏州絹、兩緡錢。沒人不滿,因為迄今為止所有票據都兌現了。如果他們不幸戰死,家人還可補領賞賜。

陳氏的心情莫名地好了起來,再也不是那副澹然的性子了,坐在馬車裡時,經常掀開窗簾向外張望,似乎這裡的一草一木,都能勾起她的思鄉之情一樣。

唯一的不滿,大概就是漱口不太方便。

在內鄉停留了五日,還是為了等輜重隊伍。

商山道太坑了,輜重隊伍綿延出去十餘里,不過總體而言還是比他當年前往興元府時走的道路要寬闊一些,應該是朝廷花了大力氣整飭的。開山修路,一次就徵發役徒十餘萬,“死者其半”,而歷史上還不知道徵發了多少次。

停留期間,他接見了杜洪派來的使者周通。

周通奉上了一份禮單:金銀器百件、銀五千鋋、錢十萬緡、絹二十萬匹。

當然這僅僅是禮單,財貨還在運輸途中,不過沒人擔心會有什麼變故。

杜洪的投靠不可能瞞得了任何人。他當年“陰附”全忠,不還是搞得天下人皆知。王卞“陰附”樹德,最後也大白於天下。有些事,不可能瞞得住的,更何況後面還將派部隊進入安州助守。

這些事情,自然有陳誠手底下的人負責商談,邵樹德只需知道最後結果便可以了。

乾寧二年正月十一,大軍抵達鄧州理所穰縣,折宗本親自前來迎接。

“拜見外翁。”一番寒暄見禮之後,邵承節來到了折宗本面前,規規矩矩地行禮。

“外孫子長得如此雄健英武,將來定是沙場健將。”折宗本也很多年沒看到外孫了,乍見之下十分欣喜,拉著承節的手不放,笑道:“我看朱全忠諸子,皆豚犬爾,如何比得上我家英胃?”

“恭喜折帥。”

“恭喜令公。”

“世子真乃俊傑。”

“世子身上流著折家血脈,自然勇武。”

“若再娶個折家表妹便好了。”

折宗本帶來的諸將紛紛拍起了彩虹屁,其中不少人本來就是折家子弟。

邵樹德含笑聽著,心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陳誠冷眼旁觀,也感覺到有些違和。

只有起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外號,“折家軍”就是折家軍,將領們除一開始向夏王見禮外,大部分時候都簇擁在折宗本身邊,注意力也在他身上,甚至世子得到的關注都比夏王更多。

這支軍隊,有問題,有問題啊!

“外舅辛苦了。孤軍懸於唐鄧,殺賊無數,功莫大焉。”驛站之內,邵樹德含笑說道。

“汴人不好打,一把老骨頭了,還不是為了這個外孫子。”折宗本大大咧咧地坐在胡床上,狀似感嘆道。

“承節,還不給外翁倒茶?這基業,將來都是你的,外翁在替你廝殺呢。”邵樹德說道。

邵承節立刻起身,給自家外公敬茶。折宗本大笑接過,將外孫拉住,坐在他身旁。

陳誠陪坐一旁,笑容滿面。

這翁婿兩個,上來也不繞彎子,都是直爽人啊。

“唐州可需要什麼?”閒聊了一會後,邵樹德談起了正事,問道:“汴軍在南線抽走了不少人,如今能打的不過三萬餘,外舅可有什麼想法?”

“大王不是派了天雄軍過來了麼?保義軍走了,天雄軍來了,唐鄧隨的兵力其實是增加了的。不過確實不太夠,守可以,進取難。”折宗本說道:“趙匡璘手下不過五六千號人,我看過,不太能打。天雄軍既是賢婿的心頭肉,自然是很能打的,或許可以從三鴉路一線取得突破,攻入汝州。威勝軍,也就只能守守了。”

趙匡璘的兵,以隨州兵、申州降兵以及房州蠻獠兵為主,構成複雜,器械雜亂。戰至今日,大概有五千人出頭。

折宗本的威勝軍,最初以他帶來的七千鳳翔兵為基幹,加上襄鎮降兵,擴充至兩萬人。這兩年戰事激烈,戰損不少,又將唐鄧州縣兵補充了進去,還招誘了一些保義軍精壯,再募一些新卒,仍然維持著將近兩萬人的規模。

這支部隊,大部分屯於唐州,分散在各個要點內,以守為主。

經過長年累月的戰事,成長較快,戰鬥力提升不少,應該是一支能戰之軍了。但折宗本還是不太敢將他們拉出來,與汴人進行大規模決戰,說白了,還是差了那麼一些,擔心一戰輸光了本錢,就像當初的趙匡凝一樣。

“可需要器械、戰馬補充?”

“器械自然是需要的了,有多少要多少。”折宗本毫不猶豫地說道:“戰馬的話,少少補充個三千匹吧,多了怕養不起。”

好傢伙,三千匹叫“少少補充”,若讓其他藩鎮的人聽到,估計要哭出來。

“自無問題。”邵樹德說道:“此番進京,得了不少甲仗、器械,便送五萬件過來,都是神策軍的庫存,還是不錯的,不過得等到開春後了。戰馬亦無問題,喪亂以前,朝廷在襄陽辦過牧場,如今可恢復起來了,送過來的戰馬、役畜,便先寄養在那邊吧。嗯,同樣是開春後,我遣人送五千匹過來。”

“賢婿可否將飛熊軍調來?”折宗本突然問道。

之前豹騎都與他並肩作戰過,折宗本對他們十分滿意,一直念念不忘,今日又舊事重提,希望有這麼一支重騎兵配合作戰。

他沒有提鐵騎軍,或許因為這支部隊還在青唐平叛,又或許因為軍使折嗣裕也是折氏族人,不太合適。

“外舅,蔡州水網密佈,不適合豹騎都衝殺。銀槍都的話,有五千戰兵、五千輔兵、兩萬餘匹馬,唐州怕是支應不起。”邵樹德搖了搖頭,道:“這樣吧,最近有不少吐谷渾部眾前來勝州投奔,我便募一些人過來,外舅想要多少?”

這些所謂的吐谷渾部眾,其實就是赫連鐸的人。

這廝自從被李克用擊敗,丟了雲州老巢之後,朔州刺史白義誠也不聽他的了,果斷投靠了邵樹德。赫連鐸無法,向北退到了草原之上,繼續與李克用為敵。

但幾次南下進攻雲州,都以失敗而告終。而這些失敗,不但消耗了他的兵力,同樣也消耗了他的威望,一些部眾看不到希望,便離他而去。

有人遠走大漠草原,過自己的小日子,有人投靠河東,有人則投奔邵樹德。

折宗本稍稍有些失望。

赫連鐸的牧民,如何能與正經職業武人比?面對面衝殺,沒有任何勝算。而山南東道、蔡州這個水網密佈的地形,又不適合遊斗的弓騎兵,只適合正面戰鬥的衝擊騎兵,要他們何用?

不過有總比沒有好,先來吧,以後讓他們慢慢改練。

“至少來個幾千騎吧。”折宗本說道。

“男女老少兩萬口,全發過來,外舅找地方安置,我看這山南東道空曠得很,給他們劃個地方就行了。”邵樹德說道。

這意思很明瞭,他們平時還是牧民,戰時徵發起來打仗。

養脫產職業兵,以唐鄧隨的財力,肯定是不行的,只能如此了。

“另有青唐吐蕃俘虜四萬餘口,乾州五縣一萬民戶,全傳送過來。”邵樹德繼續說道:“襄州之谷城、鄧城,隨州之棗陽,總共三縣,地廣人稀,便拿來安置這些百姓吧。我會調撥關北農學學生南下,指導百姓且耕且牧,農閒訓練之事,亦有專人操辦,必不令外舅分心。”

“如此甚好。”外孫坐在身邊,折宗本心情很好,也懶得管女婿的這幾下散手的內裡含意了。

其實離得這麼遠,那些吐蕃、吐谷渾甚至包括乾州漢民,心中滿是怨恨,不駐軍的話,真能控制得住?說不得,還是得靠威勝軍時不時震懾一下,不然早晚要反。

這女婿啊,越來越像個文官,不太像武夫了。

“賢婿今年有何打算?”喝完一盞茶後,折宗本又問道。

“天下局勢紛亂。”邵樹德不答,反倒先感嘆了一句。

“前年我入河中之後,便明顯覺察到關東群雄的敵意。”邵樹德道:“一度與義兄李克用劍拔弩張,至今也只是表面和善罷了,內裡實則忌憚甚深。他轉而攻幽州,也是內心焦躁,我看得出來。”

“朱全忠不用多說了,他的首要目標是攻滅朱瑄、朱瑾、時溥、王師範,今時溥已滅,二朱危在旦夕。若非我兵出河陽,他就又要攻兗、鄆二鎮了。”

“楊行密是個有見識、有眼光的,你看他一意西進就知道了,與朱全忠的關係並未惡化,相反還好得很。淮南茶、鹽大舉進入汴宋諸州,互市頻繁。嘿嘿,全忠已不買河中鹽了,如今全用淮鹽。”

“朱瑄、朱瑾,就一定與我交好麼?也未必。若朱全忠不再侵攻,他們也不會主動惹事。王師範那人,也不知是不是讀書讀傻了,最近屢屢罵我。”

簡而言之,當邵樹德一統關西,按劍潼關之時,就已經讓天下側目了。

這幾乎就是一個標誌性事件。各個藩鎮玩了一百二十多年的合縱連橫,若再看不清,可就白混了。

這個時候,稍微有點腦子的都在分析、研判天下局勢。

自大順二年之後,最近三年李克用打過朱全忠麼?沒有。

朱全忠以往經常派人南下抄掠淮南,自孫儒敗亡,淮南為楊行密所得之後,南下過麼?沒有。

大家都有眼睛,看得出來誰的實力最強。

李克用現在一心一意攻略河北,朱瑄、朱瑾看樣子停止了大部分騷擾活動,楊行密則抓緊時間擴大地盤,打完杜洪,多半去攻錢鏐,先有一個穩固的後方錢糧基地再說。

因為他知道,現在朱全忠沒有能力南下攻淮南,何必去為邵樹德火中取栗呢?還不如攻取鄂嶽,控制大江上游,然後取兩浙、江西,鞏固後方。

同時觀望北方局勢,如果朱全忠露出頹勢,便支援錢糧。如果朱全忠覆滅在即,則拉攏梁人降官降將,趁勢攻取沿淮諸州,鞏固防線。

至於河北諸州,別看他們現在苦於李克用的攻伐,可一旦夏軍攻河東,絲毫不用懷疑,他們會與李克用聯合起來,支援錢糧,一起出兵。

現在的邵樹德,有點像安史之亂後想搞“中興”,削平藩鎮的大唐天子,當時關東藩鎮怎麼玩的,現在還會怎麼玩,劇本都在。

他們只想保住自己的地盤,為此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當年黃巢入長安,建國稱帝,關東藩鎮有多少人打算承認偽齊的?可不少啊。

“現在局勢非常微妙。”邵樹德說道:“朱全忠就像是被人頂在前面的牌甲,所有人都在看全忠能不能頂住我的攻勢。”

折宗本心有所感,嘆了口氣。

他想到了憲宗、武宗的所謂中興,一旦朝廷威勢大漲,則藩鎮人人自危,頓時出工不出力,甚至私下裡勾連,降叛不定。

河北藩鎮那麼難剿滅嗎?

淮西鎮堅持那麼久,以一隅抗天下,有沒有外部原因?

會昌年間討昭義劉稹,諸鎮之間上演了多少陰謀詭計?妥協勾兌?乃至合縱連橫?

現在的邵樹德,非常像憲宗,當年他也有一支人數多達18萬的神策軍,財政收入更高,有大義名分,這是邵樹德不具備的。

當然邵樹德也有優勢,那就是他的集團處於上升期,這不是憲宗可以比的。

“今歲的方略,還是攻全忠,趁著關東諸侯還在猶豫觀望的當口,南北對進,削弱梁人實力。”邵樹德說道:“我已移牒關中,令乾州、同州、華州及京兆府,囤積糧草,開春後徵發夫子役徒,走商山道,往唐鄧轉運一波糧草。”

鄧州到長安九百五十里,大部分是山路,可能幾車糧才能到一車,代價很大,但地理位置的優勢是無法取代的。再難走,能有蜀道難走?能有雀鼠谷難走?

“我帶來了天雄軍萬人,到三月,時瓚部萬人也會抵達,屆時盡付於外舅指揮了。”邵樹德說道。

“賢婿放心,憋屈了一年多,也該動彈動彈了。”說罷,折宗本又拉著邵承節的手,道:“看見沒?汝父打江山有多麼不易。將來你能坐江山,都是汝父殫精竭慮拼殺得來的,要珍惜,可不能胡來。”

邵承節重重地點了點頭,道:“外翁,再過幾年,我也能上陣廝殺了。”

折宗本大笑,道:“還差點。悄悄告訴你,你孃的騎術、箭術都很不錯,外孫子還得苦練。你父二十萬大軍,將來交到你手上,沒有武勇可不能服眾。”

邵樹德無奈。折宗本整天都在想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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