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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鐸、何絪二人雙手被縛,踉蹌前行,像極了以前被他們抓來的河南百姓。

一同被抓獲的還有數百兵卒,他們有的垂頭喪氣,有的惶恐不安,有的則怒目而視,但沒有一個人敢作死鬧事。

吃人肉,不把別人的命當命是一回事,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怕死。

對於如何處置這些人,楊弘望、折從允、王崇三人產生了分歧。

折從允覺得乾脆宰了算了,這些人太殘暴,桀驁不馴,留著浪費糧食。

王崇則覺得現在缺人缺得厲害,而且殺俘不祥,不如將其收編,化為己用。

到最後還是主將楊弘望一錘定音:先留著,讓他們在營地幫忙做雜役,撤退時再帶回關中,交給大帥定奪。

南館全名澠池南館,在瀔(gu)水(今谷水)北岸,離縣城不是很遠。

選這樣一個地方做營地,也是深思熟慮的。首先,離陝州—洛陽間的驛道不遠,難民要走的話,可以很方便地上路離開。其次,臨近河流,飲水方便,如果有防疫要求,需要人洗澡沐浴的話,也方便取水。第三,從安全形度來看,有河水擋著,來自南方的威脅將變小。

大通馬行在這邊的主事人叫李法,曾經的河陽馬行會辦。

他苦著一張臉,不住唉聲嘆氣。看到豹騎都三位主將到來,就拉著他們訴苦,說自己如何如何艱難,先是被逼著去見吃人魔王孫儒,然後又嘔心瀝血,收攏孟、懷二州流民送往綏州,現在又被派到澠池縣來擔驚受怕。

楊弘望不耐煩聽他這些廢話,便到營地內隨意轉了一轉。所見所聞,頗有些觸目驚心。

“戰事驟起,亂兵肆虐,粟麥麻豆粒不及種,便走哩。”

“俺家也來不及種。去歲張使君遣人至各縣張榜,要俺們墾荒種地,還特意留了種呢。今春剛要下種,李罕之、秦宗權的兵就都來了,只能跑了。”

“種子都讓俺家六口人吃光了,不然也跑不到這。左右是沒法回去了,只好去靈武郡王那碰碰運氣啦。”

以上是老實巴交的農夫的話。

“街市米價暴貴,數十緡一斗,與昔年巢賊陷東都時一般無二。”

“春來便有兵災,簡直涸澤而漁。”

“水、旱常數,堯、湯所不免,此不足以招人慮也。然這般打來打去,為禍甚於水、旱。”

“黃巢走了來秦宗權,秦宗權走了來李罕之,再來幾次,百姓無孑遺矣!”

以上是讀書人的話。

“不打了,不打了。本來是想混口飯吃,可誰成想當了兵還吃不飽。”

“今日戰,明日戰,日日戰。一起從軍的鄉人死得不剩幾個啦。”

“不修稼穡,修刀兵。這些大帥們也不想想,田地都荒蕪了,百姓都逃散了,誰來給他們當兵?”

“誰能給俺一月發一斛糧,讓俺家小吃飽,命就賣給他了。從蔡州到陳州,再到鄭州、河南府,打了多少年,俺也記不清了。這世道,唉!”

以上是開小差跑路的軍士們的話。

楊弘望一邊轉悠,一邊與人交談,所見所聞,無不讓人嘆氣。

這營地,如今已經收攏了萬把人,幾乎全是從洛陽、河南、偃師、緱氏、鞏、潁陽、壽安、新安等縣跑過來的。

有那瘦骨嶙峋,彷彿只剩下一口氣的孩童。

有那營養不足,奶水不豐,但仍徒勞地喂著懷中嬰兒的婦人。

有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只有眼珠還在勉強轉動的老人。

更多的,則眼巴巴地盯著營地中的鍋灶,掙扎著想要吃上一口。

飢餓,折磨著這些人。更有那無數獸兵,還盯著他們這幾兩骨頭,想掠去充作軍糧。

靈武郡王想救活這些人,想帶他們走,給他們一個安定的生活,讓他們免於飢餓和刀斧加身的痛苦。

楊弘望突然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今後誰若想讓靈夏也變成這副鳥樣,老子就宰了他,不死不休!

“陳副使來了!”剛剛離開營地,折從允便來報告。

只見遠方馳來數十騎,為首一人正是定難軍節度副使陳誠。

“見過陳副使。”楊弘望等人上前行禮。

“哎呀,路上便聽說楊將軍擊破一股賊軍,保全了營地。”陳誠翻身下馬,笑著說道:“豹騎都的威名,定讓河南諸路兵馬震怖矣。”

“豹騎都止一千人,還不夠。得等鐵騎軍、忠勇都八千精騎上來後,才算穩妥。”楊弘望道:“陳副使,方才聽李會辦提起,澠池營地一日便需糧二百餘斛,然營中存糧不過八千,僅夠月餘所需……”

“無妨。”陳誠道:“某先後跑了陝虢、河中兩地,王重盈父子已同意出糧五萬斛,解咱們的燃眉之急。河南百姓送至陝州後,所需由當地供給,直至華州。”

大帥可欠了王氏父子不少糧了。楊弘望暗自腹誹,上回河陽、澤潞百姓兩次過境,估計就欠了四五萬斛,這次又借五萬斛,怕不是累計欠十萬了。

彷彿看出楊弘望在想什麼,陳誠又道:“王重盈父子並據兩鎮,然抵擋李罕之便甚是辛苦。與身家富貴相比,錢糧又算得了什麼?某此番前來,便是送糧過來的。裴通裴總辦帶了六百党項騎兵,正押運著一萬斛粟米前來澠池、新安,陝虢還派夫子幫著轉運。若不夠,後面還會再運兩萬斛粟麥過來,糧米之事,勿憂也。”

“陳副使,敢問需要咱們做什麼?”

陳誠驚訝地看了一眼楊弘望,這個少年倒是問到了問題的本質。

“需得幫著打一打李罕之。”陳誠說道:“李罕之實在太過分了。在晉、絳二州大肆擄掠,裹挾丁壯,老幼殺之充作軍糧。河中王帥攻絳州,屢戰不克,便想讓咱們幫忙了。”

“河中軍怎會如此無用?”楊弘望這話說得很不客氣,但也是實情。

就在五年前,王重榮還帶著三萬河中大軍,屢破黃巢,勇不可當。兩年多前的移鎮風波,王重榮又帶兵而至,擊敗同州刺史郭章,逼近長安。

河中軍,就這麼不行了?廢了?

“王帥故去後,鎮內諸將爭權。後來落到了其兄重盈手裡,然諸將多有不服,軍中士氣有些低落。”陳誠解釋道:“楊將軍也別想東想西了。大帥已允准此事,待收拾完此間局面,爾等便聽折將軍指揮,東進洛陽。陝虢王共,亦會親自帶兵前來,共擊李罕之。李克用不嚴加約束此輩,河中上下大失所望,只能自己動手了。”

楊弘望拱手應是。

李克用這人的想法真的讓人猜不透。按說河中上下對太原夠恭敬的了,時時奉上錢糧財貨,禮數不缺。但關鍵時刻,竟然死保李罕之這等殘暴之徒,不但讓張全義投降汴州,還令河中上下離心,這是不想好了吧?

陳誠在楊弘望、李法等人的陪同下,仔細巡視了一番營地。

“再養兩三日。四月十六日挑一些體力恢復者,舉家送往陝虢。那邊有人接應,後面再分批送往華州,經同州、鄜坊至夏州。”陳誠召集營地主要骨幹吩咐道:“河南人多,各路將帥們不愛惜。定難諸州人少,大帥寶貝得緊。此番能運幾人便運幾人,越多越好,糧食的事情慢慢想辦法,還能讓這些百姓都餓死不成?”

說完這些,陳誠又去看了看被抓獲的俘虜。

“李鐸、何絪,如今便給你二人一個活命的機會。”

“但請吩咐,吾等無不從之。”

“李罕之殘暴無比,四處樹敵,面臨著諸鎮圍攻,死期不遠矣。爾等明日便跟著楊將軍所部東行,招攬散處於各地的李罕之部眾,甚至秦宗權部潰兵亦可招攬。若能招來兩千人,便赦免爾等死罪,若招來三千人,便有賞,可明白?”

“明白。”二人連忙應是。

這是要收攏人馬補充兵力不足了,二人心裡門清。

他們現在也搞清楚了,襲擊他們的原來是定難軍。不過人數不多,且基本都是騎卒,如今應是需要些步卒來厚實兵力了。

在河南大地上,兵少了可不行,指不定啥時候就讓人圍殺了。

十三日,陳誠親自帶著豹騎都東進,李、何二將帶著五六百人隨行。經千秋亭、峽石堡,一日間便抵達位於瀔水北二里的新安縣。

這個縣當東都西道出口,北周年間築城,縣內還有漢代函谷關舊址。

大軍在入夜時分抵達了縣東南的慈澗店,位於少水入瀔水處,有大通馬行所設之難民安置營地。

營地的負責人是劉三鬥。

這是一個十分彪悍的男人,曾經向東深入四十里,至洛陽近郊招攬流民,膽子大得令人驚訝。

“劉會辦,營內這幾千人,這兩日便往後送,先至澠池,然後再送往陝州。”陳誠是代表邵樹德而來,他的命令就是邵大帥的軍令,劉三鬥立刻應是從命。

“人送走後,這個營地便不要招人了。你帶馬行的騎手往南,至壽安縣再建一營地。那邊有秦宗權的散兵遊勇肆虐,不少人逃山裡去了,衣食無著,能招多少便招多少。”

“遵命。”

吩咐完了這事後,陳誠又對楊弘望道:“楊將軍,打仗的事某不懂。如何對付洛陽城外的李罕之,還得你拿主意。”

“末將今晚便派斥候東出,收集情報。”

“楊將軍——”陳誠想了想後,又道:“大帥對豹騎都寄予厚望,凡事一定要慎重。王共的兵馬尚未進入河南府,咱們沒必要現在就替他出頭。”

“末將省得。”

陳誠吁了口氣。在他看來,河南的這些軍閥都挺狠、挺能打的。

淮南那邊,楊行密剛被孫儒殺得丟盔棄甲,揚州也丟了,一路不敢停留,奔回廬州。豹騎都勇則勇矣,但都是一幫未及弱冠的少年郎,正面廝殺或許問題不大,但李罕之也是宿將了,若是被其憑藉豐富的經驗打敗,那損失可就大了。

大帥攢點鐵鷂子,容易麼?

四月十六日,豹騎都基本已摸清楚了洛陽那邊的情況:李罕之兵近萬人,幾乎都是步卒,已圍攻洛陽二十餘日。

十八日,鐵騎軍五千人抵達了慈澗店。也就是在這一天,新安縣方向突然奔來了大股騎兵,足有六七百騎。而在他們身後,還有更多的騎兵緊追不捨。

已全面接管營地的折嗣裕面色凝重。他讓人在營中掛起了自己的將旗,表明身份,省得跟這幫人稀里湖塗地殺一場,雖然他根本不懼。

“定難軍的兄弟,快幫某抵擋一下。”在前方奔逃的騎手見到營中將旗後,大喜過望,遠遠吼道:“某是河東安休休,後面追兵是朱全忠的人,快幫某擋一擋。某願投靈武郡王,願投矣。”

他身邊計程車卒見狀,也紛紛高呼:“願投靈武郡王,快讓我等進營。”

“嗯?”在營中高臺上瞭望的折嗣裕一擰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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