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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色的長龍蜿蜒經過一望無際的平原,看上去似乎永遠沒有盡頭。
騎士鮮衣怒馬,弓刀齊備。
驀地,一騎突然奔至,稟報道:“大王,有魏州使者而來。”
“讓他過來。”邵樹德翻身下馬。
親兵們立刻支起傘蓋,搬來桌桉蒲團。
司空頲(ting)被親兵引領著,一路前行。
目力所及之處,到處都是執刀挎弓的武士。
武士面容嚴肅,神情堅毅,目光落在他身上時,有如實質。
也有人只隨意瞟了他一眼便移開了,彷彿當他不存在一樣,眼神裡一股子澹漠生死的味道。不把自己的命當命,也不把別人的命當命,這種桀驁武夫,最是兇殘。
還有人把他當獵物一樣看待,眼神中嗜血的味道怎麼也隱藏不住,彷彿只有殺戮、鮮血才能讓他們短暫安寧片刻。
唉!承平日久,肅、代、德三朝時兇狠的魏博武夫已經消失不見了。司空頲暗暗嘆氣,也暗暗心驚。
這些河南武人,殺人盈野,兇狠殘忍,也就是被一個更殘忍、更狡猾的邵樹德約束住了,勉強雌伏,收斂住了自己的兇性。
“殿下何故北行?”穿越重重護衛,被搜了兩次身後,司空頲終於見到了正在飲茶的邵樹德,大聲問道。
他奉命出使汝州,沒想到半路被引來了這裡,很是吃驚。
“河南茶,以光州最上,申州次之。產自光山縣黃土港者,素為貢茶。司空巡官不妨品鑑一下。”邵樹德一伸手,親兵拿來一個蒲團,又給司空頲倒了一碗茶。
司空頲深吸一口氣,坐了下來,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半晌後方道:“滌煩療渴,唇齒留香,確為好茶。”
“煩憂果解?”邵樹德追問道。
司空頲一窒,苦笑道:“殿下起大兵而來,煩憂更甚。”
“我欲至修武練兵,君何憂也?”邵樹德又問道。
“殿下所將為突將軍乎?”
“然也。”
“突將、天雄二軍六萬眾,屯於孟懷,殿下意欲何為?”
“羅帥病情可有好轉?”邵樹德不答反問道。
見邵樹德不正面回答,司空頲也無奈。考慮到自己的身份和任務,他無法迴避,只能低聲說道:“怕是不太行了。”
“楊利去哪了?這次怎麼沒讓他來?莫不是去了晉陽?”邵樹德問道。
“他替羅帥尋醫問藥去了。”司空頲回道。
楊利還真去晉陽了,不過有沒有成果就很難說了。聽聞晉陽在集結大軍,先頭騎兵甚至已經星夜兼程北上、東出,也不知道在忙些什麼。
邵樹德笑了笑,也沒說信不信,只是問道:“先前羅帥遺我書信,請我保舉羅紹威為魏博節度使,我也不繞圈子,羅帥何以酬我?”
魏博是軍人推舉制,更準確地說,是衙兵推舉制。衙兵們在魏州城裡決定以後,各支州的軍士一般也不會硬頂,反正他們的利益沒受到損害,現在的節度使一個個都很有分寸,也不會倒行逆施,那麼誰上臺都無所謂了。
但也有例外。
人的野心是無窮無盡的。雖說老牌藩鎮節度使的位置並沒有表面上那麼風光,但老實說,只要你操作得當,還是有讓人眼紅的巨大利益的。鎮州王氏不就玩得很好嗎?傳了好幾代人了。
魏博比成德還要富,只要滿足了武夫們的利益,不亂來,節度使傳個三代人、數十年,在魏博藩鎮史上並非鮮見。
史憲誠扇動軍士叛亂,逼得忠於朝廷的田布灰心喪氣,自殺了事。
韓簡對外擴張失利,樂彥禎扇動軍士叛亂,當上節度使。
樂氏因大肆徵發民夫修城牆搞得武夫們震怒不已,嚇得到龍興寺出家為僧,羅弘信上位。
如今羅弘信將死,羅紹威年紀太輕,鎮不住上下,萬一誰扇動衙兵,都不需要多,聚集個三五千人,就能決定三百萬人的大藩鎮的命運。
魏州城裡八千衙兵的“選票”,才是真選票。
那麼,誰能獲得八千衙兵的選票呢?這個事情還真不好說。至少從羅弘信派人聯絡邵樹德來看,小羅可能真沒那麼樂觀。
夏王的虎皮,估計能給小羅加個兩三千票,但我能白給你使喚?出場費都不要的嗎?
“願輸金銀珍寶百車、錢二十萬緡、絹三十萬匹、粟麥五十萬斛。”司空頲也不廢話,直接報了個數。
好大一筆錢!但邵樹德的野心很大,他根本沒看上這些錢,而是魏博的土地、人口。
“我聽聞衙將李公全率軍鎮博州,或有變亂?”邵樹德突然問道。
派兵戍守博州之事,歸根結底還是邵樹德搞出來的破事。李公全這人,還是有野心的,此時握有兵權,只要給軍士們許下厚賞,往魏州開進,然後再與衙兵、州軍之流談妥條件,羅紹威就會面臨強大的競爭,失敗是大機率的事情。
司空頲聞言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夏王的胃口,好像很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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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六朝以來,有叛將無叛兵,偏偏國朝反其道而行之,方鎮兵變,殺將帥如殺豬狗。”
“史憲誠、何進滔、韓君雄、樂彥禎、羅弘信……呵呵,軍士變易主帥,如同兒戲,稍有不滿,則串聯鼓譟,殺將驅帥。我倒是想問問,六州四十三縣,到底是節度使做主,還是衙兵做主?”
衛州謝府之內,一群人正在進行激烈的爭論。
魏博有事,暗流湧動,所有人都看出來了。雖說這麼多年以來,大家早看開了,但事到臨頭之時,仍然免不了一番激憤。
衛州刺史謝希圖高坐於上,默默品茗。
他是河南人,考中進士之後,便被聘入魏州幕府,歷任各職,當上衛州刺史的時間也不長,但他卻不太想幹了。原因無他,兵災將至矣!
說起來可能不信,魏博是老牌藩鎮,頑固的地方割據勢力,武夫當國的代表,但這個藩鎮的外地人卻不少。自田承嗣以來,別說魏博人了,河北人擔任各州刺史的數目也不過就三分之一多一點罷了。
當然,外地人來了之後,慢慢都變成魏博人了。你身在哪個利益集體中,你就是哪裡人。管你是關中人、河東、河南人還是其他什麼地方的人,在魏博當官,家族紮下根來了,成了既得利益者,那你就是魏州人。
另外一件讓人難以想象的事情就是,魏博管內州縣官二百五十三員,文官當州縣官員的比例極高。
天下藩鎮都喜歡去長安搶進士,進士也喜歡到藩鎮幕府任職,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巢亂以前,淮南、劍南、河東這三個天下名鎮是最熱門的去處。
這些進士歷職時間長了,自然也會升官,當上刺史的並不在少數,謝希圖就是其中之一。
藩帥們還喜歡聘用有過地方州縣仕宦經歷的人。即你在別的藩鎮當過縣令、刺史,做出過成績,治理地方比較出色,那麼優先聘用。
當然那是巢亂以前,那會大家都還算聽話,長安朝廷還有威望,在藩鎮支州當刺史的人經常入朝為官,朝官也經常到藩鎮任職。巢亂以後,中央權威日喪,各鎮選用官員愈發保守化,人員流動變少了,但也沒有完全斷絕。
中原藩鎮,武將大量佔用州縣官員職務,河北這種情況也有,但沒中原那麼嚴重,總體而言是文官、武將和節度使親信三分天下的局面。
五代就曾有一個笑話,幽州的州縣官員舞刀弄棒之餘,擅長詩詞歌賦和寫公文,魏博的文官習武騎射之時,擅長會計,以至於莊宗李存勖特別喜歡魏博文官,因為他們算賬算得好,精打細算,財政維持得出色。
當然,就整體而言,河北所謂的文官,尤其是本地土著文官,並不那麼純粹。簡而言之,他們是會砍人的,也能上馬廝殺,整體風氣尚武,沒得辦法。
“都少說兩句吧。”謝希圖放下茶碗,說道:“羅帥病重,恐時日無多。李公全在博州,大肆許諾,很多人被他扇動起來了。若進軍魏州,羅紹威怕是要落荒而逃。但我看他不是個輕易放棄的性子,或還想掙扎一番。”
“昔年史憲誠為中軍都知兵馬使,時全師在野,鬨然推戴之。”
“韓簡攻鄆大敗,樂彥禎以一軍先還,三軍擁戴,遂為節帥。”
“韓君雄之時,眾推君雄以總軍事。”
謝希圖又道:“最近你等可聽到什麼傳聞?”
“大人,是否李公全散佈謠言,指責羅帥父子之事?”兒子謝延徽問道。
“其實不是謠言了。”謝希圖道:“邵樹德率軍過河,進入博州,連敗守軍,如入無人之境。羅帥父子如此軟弱,豈非讓人輕視?若你處在這個位置上,該怎麼辦?”
“無非引強鎮為援,威壓諸將罷了。”謝延徽說道。
“就是這樣了。”謝希圖說道:“夏人在懷州有眾數萬,豈非強援?”
謝延徽顯然也早就想過這事,聞言嘆道:“引外兵入境,一個不好,就會生靈塗炭,唉。”
“誰說不是呢?”謝希圖亦嘆:“如今這個天下,就沒幾個安生的地方。或許只有江南、關西能稍稍安定一些了。”
“使君,有夏王使者而來。”老僕輕手輕腳走了過來,稟報道。
謝希圖愣了一下,謝延徽也十分驚訝。
沉默了一會後,謝希圖理了理袍袖,道:“請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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