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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樹德在路邊飲茶,但突將軍三萬將士絲毫不停,仍在繼續前進。
司空頲微微有些不安。
數萬如狼似虎的武夫,洶湧入魏博。而魏博將帥們還在互相勾心鬥角,甚至打算兵戎相見,這如何抵擋?
“且稍安勿躁。”邵樹德看了一眼坐立不安的司空頲,說道:“給司空巡官講個故事吧。”
“殿下請講。”司空頲耐心地說道。
“國初,有博陵人崔生,少有才氣,好學不倦。入官之後,清謹勤勉,歷任臺閣、幕職,足跡遍佈隴右、河西,寫下無數詩篇。神龍中,薨於官舍,春秋六十有八。其子扶柩,歸葬博陵鄉里。朝廷有詔,賜車馬、兇器,一路隨行,哀榮已極。”邵樹德說道。
司空頲下意識回憶起了國初舊事,這個“崔生”像是博陵崔氏的崔行功,又像他侄子,感覺似乎是多人事蹟雜糅起來的。
“崔生之子回鄉定居後,如此三代。數十年間,崔家三世不異居,家人怡怡如也。宗親族人,無論遠近、貧富,皆自遠會食。貧孤者,撫養教勵,權貴者,提攜後進。”邵樹德繼續說道。
司空頲默默聽著。這是艱難以前地方大族的生活常態,並不是胡編亂造出來的,他聽著聽著便有些入神。
“貞元中,崔生後人器涵江湖,才備文武,童稚之歲,曾不兒戲,習經史,蘊韜略。未弱冠,已有河朔之譽,因授縣尉。雖色棒揚威,而壯心未騁,遂遠遊薊門,一抒胸中煩悶。燕帥愛其才,以上賓待之,署幽州盧龍節度押衙。未幾,隨軍出征,走馬發失,連斃數敵,衝殺之時,陣斬賊將,轉授媯州刺史、左軍馬步都虞候、陳國公。會昌初,薨于山後大營之中,年五十二。”
司空頲聽著更認真了。他已經不再試圖弄清楚邵樹德講的到底是誰,因為這樣的人太多了。河北諸鎮,投筆從戎之輩數不勝數,甚少有隻修文字而不習武藝的人。崔某這種經歷,幾乎就是河北幾代士人的縮影。
“崔公歸葬之時,幾無族人到場。文宗朝一場兵亂,崔氏全族三百餘口被殺。亂兵雖平,族人卻已亡散。”
“又不知歷幾世,因幽州軍亂,崔公後人徙家景州。這一代崔氏有四子,長子攝景州南皮縣丞,次子補幕府驅使官,三子為州經學博士,四子充節度衙前散虞候,文武齊備,號書劍雙美。河北戰亂已久,民亡泰半,時逢契丹入侵,崔公長子、四子戰死,次子不知所終,三子舉家被擄,於平地松林為奴,裘服、髡髮、戴耳環,開口便是胡語,小兒已不知祖宗之事矣。又十年,契丹貴人叛亂,平地松林遭戮,伏屍數萬具,崔公至此絕嗣矣。”
邵樹德說完,雙眼看著司空頲,彷彿在問:還要反我麼?
司空頲知道這個故事是虛構的,但聽著聽著,汗如雨下。因為邵樹德講得太逼真了,從安史之亂前世家大族的輝煌氣象,到藩鎮割據時由文轉武,所謂“書劍雙絕”的生活狀態,以及桀驁武夫扇動兵亂,導致大族損失慘重的情形,幾乎可以說是河北士族的真實寫照。
世家沒有消失,只不過在戰亂中不斷遷徙、分散,不再像國初那會“貧愚郊墅,皆自遠會食”,地方州縣中,哪個大族敢佔有太多土地,兵亂時絕對是最好的劫掠物件。
士族由此衰矣,逐漸分散成了一個個勢單力孤的小地主,朝不保夕。
只是,最後契丹入侵是什麼意思?
司空頲抬起頭來,問道:“殿下,崔公後人亡於契丹,當真?”
邵樹德也不掩飾了,道:“方今天下,若我都不能統一,河北上下就等死吧。”
司空頲聽著有些不舒服,道:“契丹才幾多實力,如何能南下?便是南下了,一戰破之,尋常事也。”
“如今的河北,當然可以破契丹。可若河北只剩下不到百萬戶,精兵強將損失殆盡之時,爾等怕不是砧板上的魚肉。”邵樹德冷笑道:“而今我大力削藩,便是無法混一宇內,當個西魏之主也沒有任何問題。你等怎麼辦?你怕是連契丹人的面都沒見過,如何知道人家的實力?我在草原征戰多年,殺人無數,諸部酋豪戰戰兢兢,在我馬靴面前不敢大聲喘氣。但契丹,至今未臣服,還有很多雜胡投靠契丹人,若等他們攻滅海東勝國,屆時幾十萬兵馬都拉得出來,便是北方第一強藩,河北若還是一盤散沙,挨個等死吧。”
“我是為羅帥來做說客的……”司空頲苦笑道。
“河北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邵樹德根本不理司空頲的話,自顧自說道:“待我擊破王師範、朱瑾、張廷範,便兵發魏博,全力攻打。魏博、鎮冀為河東之肩背,攻下這兩鎮,河東便被死死限制在太行山之內,可隨意炮製。你現在,還要做說客嗎?”
“殿下,想要平定魏博,可沒那麼簡單。”司空頲似乎也忘了最初的目的,說道。
“這就要司空巡官教我了,如何平定魏博六州。”邵樹德換了一副笑臉,道。
“沒有別的辦法,唯有殺。”司空頲沉默良久,道。
“怎麼說?”邵樹德不動聲色,問道。
“殿下應能看得到李克用在幽州所行之事。”司空頲說道:“打敗魏兵容易,會有人投降。但投降之後,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再度反叛。”
“戰陣之上,殿下敢信任魏兵嗎?與河東對峙之時,敢不派兵監視魏博嗎?收附庸毫無意義,他們會在關鍵時刻反戈一擊,因為從心底裡講,他們是傾向河東的。”
“司空巡官這樣講,可是大悖魏博利益啊。”邵樹德笑道。
司空頲有些慚愧,嘆氣不語。
“若魏博武人都像司空巡官這樣識時務就好了。”邵樹德亦嘆氣。
征討河北,維持了半輩子寬厚仁德的名聲怕是保不住了。
******
博州聊城縣西境,一隊騎卒在村口停了下來。
很快,一人奔至村中,下馬敲鑼。
“李將軍招募勇士,有願入軍者,速來此處。”騎卒大聲道。
彷彿一聲驚雷,訊息很快傳開了。
正在田間忙活的錢二郎聽聞訊息後,提著鋤頭就回了家。
妻子李氏詫異得看著他。
錢二郎將鋤頭一扔,直奔柴房,取出了一把鏽跡斑斑的橫刀。
周大郎正在屋後宅園裡削木頭。
聽到訊息之時,立刻攔住了正往村口而去的錢二郎,問道:“錢二你這就去了?李公全可有把握?”
錢二之父曾經是武夫,不過死得早,錢二沒能父子相繼,一直非常遺憾。
他是軍屬,當然知道武夫家庭的日子有多好,可比老老實實種地舒服多了,只可惜一直沒機會。
“李公全許諾,跟他去魏州的人皆有賞。”錢二甩開了周大的手,又要離開。
“賞多少?”周大問道。
“若李公全當上節度使,人賜錢五緡、絹五匹。我等皆可編入部伍,從此吃上武夫飯。”錢二說完之後,又急匆匆地走了。
“還有這好事!”周大也不猶豫了,衝進堂屋,摘下掛在牆上的橫刀,想了想,又帶上了一把弓梢。弓梢是他自己削的,打算拿出去賣錢,這會有機會當兵,自然不會賣了。
訊息在村中不斷髮酵,只兩炷香工夫,便有十餘人帶著刀槍、步弓至村口集結。甚至還有一人穿上了鎧甲,騷包得很。
私藏鎧甲,屁大點事!
魏博六州四十三縣,田承嗣那會,壯者上兵籍征戰,老弱在鄉耕稼。一百四十年下來,誰家沒當過兵?誰不會幾手武藝?誰不會射箭?
無獨有偶,在另外一個村子內,招兵工作也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
出身此村的魏州衙兵金二郎還在大聲散佈謠言:“羅弘信本為步軍小校,因緣際會當上了節度使。但這人太過吃裡扒外,每年都給朱全忠奉上大筆財貨,這次又勾結夏人,保他那個不成器的兒子上位。邵賊苛暴,需索無度,六州再富,怕也滿足不了邵賊胃口。今李將軍屯於博州,兵眾數萬,三軍鹹以為能,推之為帥。我等殺進魏州,與衙兵裡應外合,斬了羅氏父子,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爾等跟著前去,也能名列軍籍,從此喝酒吃肉,斷無憂也。”
你別說,這番扇動還是有效果的。前來投軍者絡繹不絕,很多人自帶器械,大聲鼓譟,群情激奮。
從七月二十到二十五日,短短五天時間內募兵萬餘,紛紛開往州城集結。
而此時的李公全,也在對軍將、官員們做著最後的動員。
“魏博六州,歷代藩府,軍門父子,姻族相連,未嘗遠出河門,離親去族。一旦遷於外郡,生不如死。”李公全大聲說道:“軍府有訊息傳來,羅弘信乞求邵樹德表其子紹威為節度使,這般低聲下氣,邵賊豈是好相與的?私下裡不知道許了什麼條件呢。”
“何全泰,你父為貴鄉令,叔父為豹子軍隊正,令郎為衙兵,你為聊城尉。你們心自問,願不願意官位被不知道哪裡來的州學學生所奪,兒孫在外征戰多年,死在哪裡都不知道?”
“趙供,你家三代人都在幕府供職,雖說是個驅使小吏,可到底養出了你。你好好想想,若無幕府發下的錢糧,你可有本事練就這一身武藝,縱馬殺敵?邵賊可是要削藩的,你一家生計都斷了。”
“張燧,令兄歿於戰陣後,是幕府發撫卹養活了他嗷嗷待哺的兩個孩子。邵賊覬覦魏博錢糧,若為其所並,錢糧盡數收走,你侄兒可還活得下去?”
李公全對著圍攏在身邊的將左,不厭其煩地做著思想工作。
“魏博之事,輪不到外人來插手。艱難以來,藩府自闢僚屬,自募軍士,好處都落在六州四十三縣。爾等不是為我而戰,也是為你等子孫後代而戰,速速隨我至魏州,不得遲疑。”李公全說道。
“遵命。”眾人士氣高漲,大聲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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