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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佔焉耆後,來自陰山諸部的蕃兵也陸陸續續接到撤退的命令。
他們不是職業武人,家裡一堆事情要忙。走了七八個月了,家裡不定什麼樣——在這件事上,千萬不要過於信任酋豪們的節操。
臧都保留五千餘禁軍守焉耆,自領主力回高昌就食,減少消耗。
而在高昌這邊,輸送物資而來的車隊、駝隊陸續東返,帶走了全部戰利品——其中大部分都已分賜給將士們。
在接下來整個冬春季節,敦煌方向仍將大力轉運物資糧草,堆積到高昌乃至焉耆。
如今不是物資貴乏。事實上經過長達三十年的移民屯墾,以及相對穩定的環境,河西、隴右二道積累的財富已經相當可觀了。不管關東地區如何戰火紛飛,他們是真的生活在太平年景,且已經不止一代人了。
問題是如何將物資輸送到前線,這才是制約瓶頸。
邵樹德突然想到了滿清。
明清時代的西域,其實是遠遠不如北朝、隋唐時代的,這口鍋毫無疑問該扣給蒙古人,宗教聖戰或許也能分一分,但大頭還在蒙古身上。
這幫人實在太那啥了,不僅禍害西域,還禍害中亞,把一座座繁榮的城市摧毀,讓當地人口銳減,文明倒退,歷史出現斷層。
近代中亞的鬆散部落聯邦組成的所謂封建王朝,真的有隋唐時代的城邦繁榮嗎?恐怕是要打個問號的,至少生產力和文明藝術是大大不如的。
當滿清與準噶爾激戰不休,準備西征的時候,吐魯番幾乎沒什麼人了,以至於滿清政府不得不實行軍屯,籌集糧草。
偰氏、廉氏這種走出高昌,在元代做官的耕讀世家,早就不見了蹤影,因為吐魯番已經不再有四通八達的坎兒井,不再有繁榮的城市,不再有發達的手工業,有的只是愚昧無知的文盲,人數還特麼銳減。
蒙古人的崛起,確實也是一場災難,無論對漢人還是西域、中亞各族人民而言,都是如此。
當時的滿清政府,應該是很蛋疼的。想要西征,卻面臨著大片的人煙稀少區域,如之奈何。
“咩咩……”一群群瘦骨嶙峋的羊被趕進了圈內,高昌百姓們不辭辛勞,從半山腰上割來了大捆乾草,充作牲畜的過冬食物。
在半乾旱地區,草料有時候也是一種很奢侈的東西。
駱駝們趴在地上,漫不經心地咀嚼著秸稈。偶有風沙襲來,它們也只是微微閉上眼睛,絲毫不懼。
在這場戰爭之中,除了武夫們的廝殺之外,駱駝真的居功至偉。它們忍飢耐渴,橫穿沙漠,傾盡全力往高昌輸送物資。
後世清末往北京運煤炭的駱駝,每峰可運四百斤,這就接近四斛(433.28斤)粟麥的重量了,十分驚人。
邵樹德從庭州到高昌,隨駕各類物資、檔桉,也是由駱駝、馬車共同搬運的——相傳噶爾丹每次搬家,光他收藏的書籍,就要用五百峰駱駝來馱運,有草原大汗那個味了。
敦煌方向組織了幾千峰駱駝轉運物資,外加馱馬、驢車、騾馬、馬車等等,什麼樣的工具都用上了,可謂全民動員,試圖將過去三四年內囤積在那裡的物資一步步運到西邊來,但他們的努力,也只能堪堪支援五六萬人規模的軍隊,也就是臧都保原本帶著的兵馬。
高昌本地固然能提供一部分糧草,但撐死了也就支援一兩萬常年不事生產的武人罷了,搜刮得狠一點的話也超不過兩萬。
於是,有些光吃糧食卻打仗拉胯的部隊,該撤還得撤,儘可能減少消耗。
邵樹德甚至還分了一部分兵馬至庭州,利用去年帶過來的牛羊提供補給——當然,庭州各蕃部也能徵集部分牲畜、乾草,沿山麓開墾的農田也能提供部分粟麥。
到了明年,隨著河西諸州百姓的疲累,以及尹、西、庭三州積存物資的消耗,他還得趁著蕃兵輪換的機會,進一步減少消耗。省下來的物資,還可以支援少量移民西行。
“歷代中原王朝西征,打得贏,但無法長期屯駐大軍,最後只能羈縻統治。”邵樹德站在一處荒地邊緣,說道:“朕這一年,可真是讓河西百姓苦死了。”
楊爚失笑,道:“陛下,其實沒那麼誇張。磧北、磧南草原,明年還可徵集一部分牛羊馬駝,經草原輸送至北庭。到時候養養膘就行了,有了肉奶,軍士們就不用吃那麼多米麵了。”
“牛羊又不是地裡長出來的。連續兩年大徵牲畜,即便有朝廷補助錢糧,總體影響還是不太好。”邵樹德說道:“明年再徵一次,後年就停了吧。”
“是。”楊爚記下了。
兩人一齊看著面前的荒地。
隨軍蕃兵之中,有一部分是來自長夏、沃陽、榆林、洪源四宮的奴部侍衛親軍,約萬人。
他們平時且牧且耕,冬閒時集中訓練,斷斷續續參加過不少次戰鬥,甚至可以說貫穿了邵樹德的整個軍事生涯。
邵聖還是很喜歡這支部隊的,不僅僅因為他們是自己人,更重要的是聽話,比如:他們現在就在本地官員的指導下開挖井渠,修一條全新的坎兒井。
西州根本不缺地。耕地可以說要多少有多少,缺的是水。而井渠就是重中之重,反正閒著也是閒著,趁著這會不打仗,能挖多少是多少,說不定明年春播時就多一些可澆灌的農地出來了。
邵樹德看著他們揮汗如雨的樣子,十分滿意。
願意幹髒活累活甚至屯田的兵,這年月去哪裡找啊?
前有魏博節度使樂彥禎因為修魏州外城搞得天怒人怨,父子皆死。
後有錢鏐讓武勇都挖溝,為修城牆做準備,導致大規模叛亂。
在武夫們看來,他們是軍人,只會殺人,不會幹夫子也能幹的雜活,你讓我們搞這些,不想過了是吧?
當然,世事無絕對。唐末、五代初年武夫們不接受這個,到了後唐中後期,就有一部分人願意幹了,再到北宋,願意幹的人就更多了。
武夫們的心氣,是一分一分消磨掉的。
“陛下,于闐王來了。”韓全誨走了過來,低聲稟報道。
邵樹德回到皇傘蓋下,整了整龍袍,道:“讓他過來。”
李聖天很快來到,大禮拜倒於地,道:“臣、大寶于闐王李聖天拜見陛下。”
李聖天之父在幾年前接受朝廷冊封,封號“大寶于闐王”,李聖天襲此爵,是為大夏臣屬。
“起身,坐。”邵樹德醞釀了下情緒,面色和藹,語氣溫和地說道。
“謝陛下。”李聖天也不推辭,坐到斜對面的胡床上,抬起頭來。
邵樹德看著這個在歷史上小有名氣的人。
第一印象是很年輕,第二印象是眉宇間過於剛硬,應是個寧折不彎的人。
“于闐戶口幾何?”邵樹德問道。
“戶口二十萬,可出勝兵五萬。”李聖天身軀筆直地坐在那裡,道。
邵樹德沒有點評他說的話到底真不真實,反而順著他的話讚道:“于闐兵攻龜茲,兩戰兩捷,直接讓回鶻人狼狽而逃,確實是能打的。”
據臧都保所言,于闐出動了兩萬多步騎,直攻龜茲。回鶻兵不多,只有數千人,雙方戰於城外,于闐勝,回鶻敗兵潰散,龜茲遂下。
單從這些來看,于闐應該是有一定戰鬥力的,但也看不出多強。不過邵樹德也沒想著奪人家的土地,就無所謂了。
“王師兩路進擊,數月間橫掃尹、西、庭三州,復下焉耆,這才是真的橫掃千軍。”李聖天回道。
邵樹德笑了笑,道:“李卿能這麼想,朕很高興。于闐世為大夏藩屬,西域之事,今後還多有借重。”
“為朝廷分憂,此乃臣下的本分。”李聖天答道。
君臣二人相視大笑,其樂融融。
楊爚在一旁賠笑。待笑聲稍止,他清了清嗓子,問道:“不知于闐王可聽聞過薩圖克這個人?”
“奧古爾恰克的侄子?”李聖天一皺眉,道:“這可是個野心勃勃之輩。”
疏勒就在於闐隔壁,李聖天當然知曉。
而大回鶻國定都疏勒,其實是歷史遺留問題。奧古爾恰克在舊都怛羅斯被波斯人奪走後,就遷都疏勒。即便後來娶了大嫂,繼承了兄長的地盤,他也沒有遷都。或許,他覺得波斯的實力太強,西邊也太亂,把都城放在東邊,更放心一些吧。
“你知道多少?”邵樹德問道。
“薩圖克這人建了一支古拉姆衛隊,這兩千兵全聽他一個人的,就連他的叔父也指揮不動。奧古爾恰克在西邊征戰之時,薩圖克經常領兵,古拉姆軍便充當一錘定音的角色,威名不小。”李聖天說道:“其實力,不比于闐僧軍差了。”
聽到“僧軍”二字,邵樹德有些意外,又覺得在情理之中。
李聖天好像虔信佛教,身邊的五十名衛士都是各大寺廟選出來的精銳,常年跟著他。
突然之間,邵樹德覺得有些荒謬。
佛教的本來面目,可能就是這樣吧?後世中國歷史上那溫和的僧人,可能是被狠狠整治過的結果。
沒被整治過的佛教,興許非常有行動力,有自己的莊園經濟,有豢養的武人,他們打製兵器,習練武藝,放高利貸,干涉政治,深入社會的每個角落。
所謂的西域佛國,或許可以直接從字面意義上理解,就是佛的國家。
邵樹德自動代入後世歐洲封建制下主教與貴族們爭權奪利的場景,覺得挺有意思。
“能不能離間奧古爾恰克叔侄?”邵樹德問道。
“可以試試。”李聖天想了想,說道。
但他有些不解,為什麼要這麼做呢?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邵樹德看了他一眼,道:“你可知薩圖克野心勃勃,暗中勾連外人,意欲篡奪叔父的汗位?”
“這個略有耳聞,當年在疏勒鬧過一場風波。”李聖天說道:“奧古爾恰克按照草原習俗,收娶兄長妻子,繼承了汗位,於是薩圖克成了他的繼子。但奧古爾恰克也有親生兒子,他並不想傳位給薩圖克,於是導致叔侄倆的關係比較疏遠……”
按照李聖天的話來說,奧古爾恰克是個比較堅持回鶻傳統的人。在很多回鶻人都改信摩尼教的情況下,他還堅持信薩滿。
因為想讓親生兒子繼位,他一直派人監視侄子,這在疏勒並不是什麼秘密。
叔侄倆就這樣互相提防著。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他們早晚會鬧得不可開交,必須死一個。
“朕想要討伐這個回鶻國。”邵樹德突然說道:“有些機會,一去便不會再來。奧古爾恰克是個什麼樣的人,李卿想必很清楚。他的能力有限,野心也就那樣,沒有很強烈的擴張信仰的慾望。薩圖克這個人,則野心勃勃,而且他的古拉姆衛軍中操練多年,驍勇善戰,此人很危險,不如及早除去。”
李聖天默默思慮良久,然後抬起頭來,問道:“陛下欲伐疏勒?”
“當然。”邵樹德絲毫不隱瞞,直截了當地說道:“朕老了,而薩圖克卻如旭日初昇。在朕死後,他還可以作惡很久。既如此,就讓朕死前把他帶走吧。”
如此冰冷的話語,聽得李聖天毛骨悚然。
僅僅只是認為薩圖克很危險,就要把他帶走,而且語氣堅決,不留絲毫餘地,讓李聖天的後背下意識出了一層白毛汗。
“陛下想怎麼做?”李聖天嚥了口唾沫,問道。
“有些計劃,其實已經開始了。”邵樹德笑了笑,道:“你回去後就做好準備吧,聽候朕的調令。朕明年會親統大軍至龜茲。”
“臣遵旨。”李聖天立刻應下,頓了頓,又道:“自唐以來,龜茲一直是安西重鎮,此為王土,臣不敢居之,願獻予朝廷。”
“很好,會有你的好處的。”邵樹德欣慰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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