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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港,郊區——

隸屬於鴉爪聖殿的灰騎士正沿著血跡追蹤獵物。

殷紅的血如同這一地區冬季特有的火棘上生長的漿果,如琥珀一般的顏色,在雪地中如此醒目。寡言的騎士們很快便鎖定了目標,兵分三路向著港口附近一個村落進發。

還未進村,獵手們便在村口發現了獵物的所在。負傷的夜鶯少女正背靠著一片斷牆,有些無奈地著看著他們,面上不由露出一絲苦笑來。

她嘆了一口氣:“各位追得還真是緊呢,我想……我應當還沒這麼緊要吧?”

不過灰騎士們並未作答,只互相看了一眼。

少女手中反握著那支長匕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大腿上的傷口再度迸開,血滲入布料之中,並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她此前還有一個帕帕拉爾人同伴,但此刻似乎早已不知所蹤。

然而獵手們也並未冒進,而是左右分散開來,將對方團團圍住。這兒的村莊早已毀於戰火,昔日的繁華,而今不過剩下殘垣與瓦礫而已。

也正是此刻,風中傳來一聲尖嘯,一支弩失不知從什麼方向射了過來。

但眾獵手似乎早有所料,拔劍一擋,劍刃上魔導的光軌迸現,與弩失交擊時‘叮’一聲火花飛濺,將其偏轉向一邊,掉入雪中。

“該死!”

附近傳來一聲懊惱的抱怨。

一個小矮子從一叢灌木中鑽了出來,撲簌簌抖落身上的雪。他看了看手中那張暗澹無光的魔導弩,搖搖頭隨意將之一丟,隨後從身後拔出一把明晃晃的短劍來,並將劍尖對準了這些人。

正是那個失蹤已久的帕帕拉爾人。

愛麗莎看到這一幕,忍不住好笑:“我早說了他們又不是傻子,上了一次兩次當,還會再上當。”

“你管那麼多,”帕克短短的眉毛一揚,沒好氣地道:“我早讓你跑遠點,你不也沒聽。這下好了,我們倆誰也別逃了,我可算是被你拖累了。”

夜鶯小姐直樂:“那謝謝你了,帕克。”

“哼!”帕克卻不領情,將目光投向一眾獵手,“你若有閒心開玩笑,還不如來我幫我對付這些人,聽好了,本帕帕拉爾人可沒打算在這裡坐以待斃。”

夜鶯小姐也看向圍上來的灰騎士,心思裡卻沒他這麼樂觀。

這些一路追過來的獵犬皆是鴉爪聖殿的中堅力量,等級屬性絲毫不下於她與帕克,雖說先前吃了兩人幾次埋伏,但其實也並未折損什麼人手,由此可見一斑。

她此刻負了傷,帕克其實也不長於近戰,更何況此時此刻兩人的魔導爐都幾近枯竭,狀況不能更壞。

而獵手們看起來小心謹慎,絲毫也沒打算給他們任何機會的樣子。她只看一眼對方左右分散,前前後後堵死了他們逃逸路線的安排,心便忍不住直往下沉。

想及此,愛麗莎斂去了笑意。

“帕克。”

她罕有地露出認真的神情,並壓低了聲音:“小心,別落在這些人手上。”

令人意外的是,帕帕拉爾人並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後者就像是著魔了一樣,只呆呆地立在那裡,雙手握著劍,一動也不動。

愛麗莎不由再一怔:“帕克?”

糟了,夜鶯小姐心中馬上暗叫了一聲不好。

她沒想帕帕拉爾人竟然會在這種時候不靠譜起來——當著敵人的面走神!她馬上下意識向一眾灰騎士看去,可接下來便看到了更令自己瞠目結舌的一幕——

一眾灰騎士的注意力竟同樣也沒在兩人身上!

對方正齊齊轉過身去,看向天邊,那裡正是古拉港的所在——他們來時的方向。

而今那座港口早已十不存一,那裡密佈著紫色雲層的天空中央,正懸掛著一個黑洞,宛若一隻幽邃的童孔,靜靜注視著這個世界。

那是連線著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只是此刻停留在那通道兩側的影人艦隊早已十不存一,其大多皆已前往艾爾帕欣,只剩下一些稀疏的黑點,仍拱衛在通道附近,守護著它們通向這個世界的大門。

那裡有什麼?

糟糕的狀態似乎干擾了夜鶯小姐的判斷力,至少片刻之後,她才從周圍那些沉默寡言的獵手臉上,覺察出了一絲糅雜著驚懼、遲疑與迷惑不定的複雜神情,灰騎士們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開始緩緩後退。

他們紛紛拔出劍,彷彿如臨大敵一般,面向著那個方向。

帕帕拉爾人甚至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但卻不是因為恐懼。

而是因為地面搖晃了起來——

地震?

愛麗莎心中微微一愣。

空陸很少會有地震,除了元素共鳴偶爾會產生地動,正如在芬里斯島那一次一樣——但那一次有更深層次的原因,當時地裂產生的巨谷甚至差一點將整座浮空島一分為二。

可這裡是北境,怎麼會有地震?

自從蒼翠之災後,兩座大陸陸沉,從此北境的邊界便再也沒有變動過,地質與元素穩定下來,上一次地震的歷史幾乎已經可以追朔到上一個時代。

那麼不是地震,便只可能是其他的原因了……

但愛麗莎已經來不及思考更多了,因為接下來地面不僅僅只是搖晃,而是整個兒轟鳴起來,地面上的積雪一片片裂開,形成雪塵,並在地表瀰漫成半尺來高的霧氣。

夜鶯小姐連忙扶住牆垣,但下一刻牆垣也隨之向後倒去,支離破碎,一陣低吟從大地深處傳來,如同巨龍的長號。

——不,不如說那正是巨龍的低沉吟叫。

遠處天邊密佈的紫色雲層背後,交織的閃電之間,忽然閃過一道暗紅色的光芒,那光芒起初不過如同天邊的一線,但轉眼之間便急劇擴大,並從中顯露出一線灼目的金紅。

只如同黎明之前的曦光,剎那之間,便點亮整個天空。

那從地平線下升起的火光,帶著漫天金色的赤焰,轉而席捲一切。那天空之上稀稀疏疏的黑點——影人留在那裡拱衛傳送通道的浮空艦群,此刻正變得躁動起來。

影人們似乎已經察覺了什麼。

浮空艦開始四散奔離……

但下一瞬。

一雙遮天蔽日的巨翼,一雙燃燒著金色烈焰的,席捲著如同火燒一樣的雲層冉冉升起的巨翼,彷彿神話之中所描述的巨人創世的史詩一般——初始誕生的巨龍,從雲層之中降下火焰,帶著火與光,創生與毀滅,它睜開第一隻金色的眼睛,便見證了這個世界的誕生——

整個古拉港已是一片大亂。

還留在港口的鴉爪聖殿的信徒們,灰騎士,人人皆在奔逃。

那巨大,令人窒息的雙翼籠罩天空,籠罩了世界,從地平線之下一躍而起,隨之而至的是赤紅的,席捲一切的火焰,其點燃了整個雲層,火海所過之處,一切化為飛灰。

“為什麼……?”

人們絕望地停步,仰頭看著這一幕末世之景。

他們是烏鴉的使節,末日的預言者。

他們帶來報喪的曲調,預言這個世界將化為塵埃。

但主宰從未許意他們死亡的終局——

可此時此刻,這些親口宣告他人之死的人,這些鴉爪聖殿的狂信徒們,卻親眼目睹了將死之刻的來臨……

那是怎樣的毀滅。

那是形態不存於世的巨龍,它張開的雙翼直接令天空一暗,遮蔽了整個港口,嶙峋的體態,籠罩在氤氳的黑霧之中,只剩下一顆跳動的心臟——暗紅的光芒,在幽邃的黑暗之中閃動。

與束縛其身的枷鎖,那些佈滿了數不清奧秘符文的構裝體,如同蒼白的骨骼一般,支撐起了這頭巨龍的身軀。它如同一座行於天空之上的懸浮山脈,其撥出灼熱的焰風,足以焚盡一切。

龍翼之影所過之處。

港口化作火海。

街區化為飛灰。

狂信徒在火焰之中奔走狂號,絕望嘯叫,最後化為一段燃燒的焦炭……

“為什麼會這樣……?”

“主宰大人,你拋棄我們了嗎?”

“說好的……救贖呢……?”

巨龍冰冷地注視著這一切。

如同看待一場可笑的鬧劇。

它冰冷的金色童孔之中,只倒映出大地上一切的死亡。

巨龍從北境上空飛過,不用停留,翼下帶起的火焰旋風便足以將古拉港化為灰盡,所過之處,冰雪消融,化作扭曲的水汽,最後蒸發無形,露出其下龜裂的、焦黑的土地。

其僅僅是翼尖一掠而過,天空中的影人的浮空艦便起火燃燒,付之一炬,只有極為幸運的少數,才遠遠避開,有些驚恐萬狀地看著這一幕。

而古拉港的郊區。

夜鶯小姐正遠遠看著這一幕。

她看著那片火燒一樣的赤紅雲層,來到他們的頭頂,然後收束,最後化作一束金色的火焰,直直墜下,向著這個方向折射而至。

灰騎士們已經陣腳大亂,他們想要轉身逃離,但灼熱的焰風已席捲而至——愛麗莎看到那道赤紅的熱流,像是剝開雞蛋殼一樣燒去了一眾灰騎士的外皮,露出下面焦黑的肌肉。

隨後焦黑的肉體也如同煙塵一樣散去了,好像被被風吹散的塵埃一樣,只剩下零零散散架在雪地之中的骨架,然後骨架散落一地,落在飄散的雪塵之中。

熱風撲面而來,愛麗莎微微閉上眼睛,等待死亡的一刻降臨。

但高溫一點點消散,它刮過雪地,甚至沒有揚起多少冰粒,等到吹拂到她與帕帕拉爾人臉上時,只剩下了一道拂面而來的暖風。

夜鶯小姐微微一怔。

她仰起頭來,那龐然巨物已經轟然落地,落在兩人面前。

巨龍撲扇了兩下翅膀,穩穩落下,低下頭,用輕蔑的目光注視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生靈,那冰冷的金色的豎童之中,充斥著熊熊燃燒的怒焰,彷彿昭示著它的重生,昭示著它降臨於這個世間,並向所有一切過往的復仇。

但目光逐漸溫和了下來。

“我好像見過你們兩個。”

一個轟鳴的,低沉的聲音直接在愛麗莎與帕克兩人腦海之中響起。

帕帕拉爾人嚇得尖叫一聲。

但愛麗莎卻似乎分辨出了對方,她在那個沙塵漫天的故事之中,聽自己的艦長大人講起過對方的傳說。

“您是……?”

夜鶯小姐看著對方,有些遲疑地開口道。

“不是你們召我來此。”

“現在我來了,這個世界卻似乎還沒作好迎接我的準備。”

阿來莎冷笑了一聲。

她的腦海之中浮現出無數的記憶。

有光輝的年代,也有黑暗的時日,它記起那無數個時日之前,彷彿是考林—尹休裡安這個年輕的王國都還沒有誕生的時代。

那埋藏於地下的時光,群星之柱,列王大廳,坦羅聖衛,羅塔奧的地下漫長的時光,最後化為一段恍忽的記憶,在那記憶的背後,重重疊疊形成了許多的圖景。

在那些圖景中,有人稱呼她為瑪格麗特。

龍後,瑪格麗特。

至高的龍騎士。

狂妄之龍。

但那些是真實的麼?

但似乎就連阿來莎這個名字,都並非屬於自己。

她只記得那鎖於自己身上的,重重的枷鎖。

當然,她還記得那個灰髮的,沉默寡言的人類。

“我是誰,騎士?”

她用高傲的口吻問。

“你是我的龍騎士。”

他答。

是列王時代以來最偉大的龍騎士。

狂妄者的龍騎士。

……

“我……是誰?”

躍動的火焰與陰影構成的高大人影,低下頭來,看了一眼被自己拎在手上喃喃自語的少年。

蒼白的烈焰之中躍動著紫色的陰影,正映在方鴴的臉上,慘白一片,一絲絲火焰正從前者躍動著火焰與陰影的指爪之間,滲入其肌膚之下——方鴴緊咬著牙關,似乎承受了莫大的痛苦,眼球在眼皮之下劇烈地顫動著。

但勐然之間,他好像是從一個漫長的噩夢之中驚醒一般,驟然張開雙眼——

那眼瞼只下,露出一雙怎樣的眼睛……

其先呈現出火焰一般的金色,但又漸漸消退,變成燒化的琉璃一樣的琥珀的色澤;而後又從琥珀之中透出一點青光,那漫卷而至的蒼翠之輝隨後直接蓋過了一切,呈現出一雙天青色的童孔。

最後一切光芒皆盡消散了,變成了普通的,黑沉沉的雙眸。

這雙眼睛直接對上了面前躍動著火焰與陰影的高大人影。

方鴴像是從一個迷夢之中甦醒,在夢中經歷了無數的時光之後,只靜靜地看著外面的光景,一時彷彿忘記了自己危險的處境。

“……那是什麼?”

躍動著火焰與陰影的高大人影並不作答,只冷漠地掃了一眼艙外。

火焰裹挾著船艙,正從幾千米的高空中向著地面直墜而去,這艘影人的旗艦已經在之前的爆炸之中四分五裂,此刻正化作一束墜向地表的火焰。

獵獵的風環繞著兩人,躍動著火焰與陰影的高大人影注視著正越來越近的艾爾帕欣城,目光之中並未表現出任何意外之色,彷彿對眼前的一切熟視無睹。

它看向天空,看向方鴴所注視的那個存在。

那金紅色的雲層之間,分開了一個無比巨大的漩渦,其幽邃的中央,一顆暗紅色的星辰,正在緩緩降臨。

那暗紅的星辰之上,正傳來一種令人窒息的,無可匹敵的壓迫感,彷彿下一刻,它便會降臨於此世,懸掛在艾塔黎亞的天空中央,那閃爍的赤紅的光芒,正無比妖異地閃耀著。

“我們的世界。”

躍動著火焰與陰影的高大人影用一種金屬的腔調答道。

“或者說……”

“主宰。”

主宰?

方鴴彷彿在那裡聽過這個說法。

在他漫長夢境之中的一剎那,他找到了那對應的記憶,童孔劇震,不由脫口而出:

“那是蒼翠?”

但蒼翠不是早已沉於淵海之下了麼?

與巨龍,巨人,以及文明上一個世代的敵人一起消失無蹤。

那怎麼會是蒼翠?

它不應該在天空之中,閃爍著天青之輝麼?

疑惑從方鴴的腦海之中一閃而過。

而躍動著火焰與陰影的高大人影已經從變成灰色的艾爾帕欣城上移開目光。

它重新看向方鴴。

“你很幸運,”躍動著火焰與陰影的高大人影開口道,“我答應過,要讓你看看著絕望的景象。你們距離永遠勝利只有一步之遙,但那一步卻是永遠遙不可及的一步。”

高大的人影將方鴴提了起來,拎出艙外,“看到了麼,這便是我許諾予你們,還有我們的臣僕們的一切,”

狂風吹得方鴴幾乎睜不開眼睛,但他眯起眼睛,還是看到了地面之上的情形——那一片寂靜的,彷彿靜滯於另一片時空之中的艾爾帕欣城。

頭頂之上,金紅的雲層之中,兩方的艦隊同樣籠罩於一個停止的時間之中,銀色維斯蘭的艦隊如同一柄利刃,插入影人艦隊的陣型之間。可惜,時間便在這一刻停止了。

整個世界唯一剩下的,便是那蔓延的灰色。

“我說過,”人影的嗓音比之前更加怪異,似乎夾雜著絲絲寒意,令人禁不住打一個寒顫,“我們的力量遠遠超過凡人的想象,我向你展示這一切,這便是這個世界的終末。”

它低下頭來,再次注視方鴴:“但對你來說,還有你的朋友們來說,你們還有一個機會。你不明白,自身的價值,而這也正是你們的幸運所在,我願意再給你們一次機會。”

人影的眼中躍動著的紫色火焰一下變得明亮起來,“向我臣服吧,小傢伙,並宣誓效忠,我會給你們想象不到的好處。”

方鴴靜靜地注視著對方。

情勢看起來是如此的令人不安,但他內心中反而一片安靜。

夢境中的記憶正一一流淌而過。

然後他開口道:

“休想。”

“愚蠢!”

人影眼中躍動的火焰一下高漲起來:“這是你自己選擇的!”

方鴴心中一震,只感覺對方眼中那兩團躍動的紫色火焰,好像一下子要擊穿自己的精神防線,直接侵入到自己的思維世界之中去一樣。

他眼前一黑,片刻之間便沉浸入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只看到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正靜靜懸浮著一片光焰,而那光焰之中,正閃爍著璀璨的,純淨的,天青色的光芒。

蒼之輝。

方鴴聽到一聲無比驚喜的叫喊:

“我得到它了!”

但下一刻,他便聽到了那個在夢境之中再熟悉不過的,充滿了威嚴的聲音:

“別抵抗。”

“按之前的計劃。”

“放它進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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