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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晨,李厘便要離開。薛悅卻道:“薛悅受先生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但家父曾經言道,有恩不報非為人。若先生方便,薛悅懇請先生屈尊到天王幫小坐,容薛悅奉上水酒一杯,略表寸心。家父雖然受朝廷錄用,忝居天王之位,但心在江湖,最敬重便是江湖上各路俠義英雄。先生義薄雲天,家父必然希望能得與先生結交。只是不知先生是否願意移步天王幫,讓薛悅為先生引薦?”
李厘聽得她這番自述,頓時心中一動,他怕天王幫中沆瀣一氣,自己不明底細,難免可能自投羅網。但見她神色真誠,不似作偽。也許她並不知自己乃是任青眉追殺的物件。她被如此厲害的燕金人追殺,又是北天王之女,幫中地位必定頗高。自己無意中救了她,豈不是打入天王幫的良機?若是北天王獨女都不知道自己與天王幫的淵源,那麼也可推測北天王與任青眉不是一黨。和薛悅一路,對任青眉一黨也是個威懾。且薛悅武功不如自己,若她要施暗算,自己有了提防,也未必能任她傷害自己。萬不得已時,薛悅也可以成為一時的擋箭牌。無論怎麼計算,跟薛悅一起去天王幫,對自己都是利大於弊。
那還有什麼可拒絕?李厘當即拱手道:“天王幫威名遠播,夜離傾慕已久。此刻又得姑娘盛情邀請,夜離不敢推辭。辛苦姑娘。”
薛悅微笑道:“先生不必多慮,只要先生肯去,薛悅定會陪著。”
和薛悅在一起的日夜之中,各路人馬的侵擾就此絕緣。
看來選擇是對的。
這段時間,比之前沒日沒夜獨自警惕,李厘要過得輕鬆的多。有薛悅陪同,無論是住客店還是街邊打尖,都不用再受限。薛悅對他也很照顧,一反初時那矜傲冷漠的印象,甚至還頗為和藹。不過他心底還是不肯放鬆戒備,每次薛悅稍微表露一絲親切,他就硬硬的頂回去。次數多了,薛悅也不是很愉快,但面子上也沒有說什麼,只是一如既往的陪同著趕路。
今夜,李厘不知怎麼竟然失眠了,一個人在客棧的客房中倍感憂鬱。到了天王幫以後會是怎樣的?別的不說,自己雖然隱姓埋名,但能否保證任青眉不會察覺自己的底細?可能很難。所幸薛悅說會引薦自己加入雲中城,以薛煬的威名,或者可以為自己暫時遮掩風雨。他必須在短時間內,就摸清天王幫各分舵特別是任青眉的底細,才能有的放矢,制定他的復仇計劃。一日不到天王幫,就無法預知下一步,就多增了一日心焦。
鬱悶難伸,他爬起身來,趁無人之時登上客棧的屋頂。是夜繁星似錦,他在房頂上躺了下來,瞪著眼著看天上星星,心緒流動。突然聽到有人也跟了上來,腳步聲熟悉至極。只聽那人柔聲問道:“先生怎麼睡這裡,不怕著涼麼?”
李厘自然知道是薛悅。不過此時他煩躁的很,沒有心情和她客氣,也不起身,只冷淡道:“安全。”
薛悅站在離他三尺之處,微微一笑:“是嗎?”她抬頭看看天空,“今晚星星很好。”
說完,她忽然也躺了下去。
李厘一愣,歪頭看向她,卻什麼也沒說,只是臉紅了紅。
兩人就這樣並排躺在房頂上。任憑微風吹拂他們的衣襟,勾動他們的青絲。
薛悅閉上眼睛,深深呼吸,緩緩開啟四肢,似乎已經進入一種愜意的冥想狀態。
李厘靜靜的看著她,對比之下,忽然覺得自己很蠢。他自嘲的牽了牽嘴角,也緩緩的開啟四肢,閉上眼,深深呼吸。
天上的雲彩悄悄的移動著,在相接的間隙漏下千絲萬縷的星光,匯聚在二人身上,化作千萬個朦朧的光點。
良久,良久,李厘只覺得睡意上湧。為什麼此情此景會令他如此放鬆?他也不知道。但他真的好久好久,都沒有過這種安全感了。這種安全,不同於童年的無憂無慮,而是另一種不同屬性的安穩。這種安穩,來自於薛悅無聲的某種承諾,令他如此沉浸和相信。
忽然薛悅笑了。
李厘猛的驚醒,瞬間緋紅爬滿了臉,他只覺無顏逗留,一個激靈爬了起來,硬硬的甩下一句:“你自己玩吧,我去睡了。”
他話音未了,人已下了房頂。薛悅側著頭看著他有點狼狽的逃走,忽然就覺得這個夜離先生,似乎不那麼生硬難忍了。
幾天後,二人來到洞庭湖畔的一座行莊。這個行莊是為雲中城的弟子特別設立的,形貌類似軍營一般。雲中城本部遠在兩國邊境,一旦需要來上凌煙處理事務,便會駐紮在此。這次雲中城城主北天王薛煬便是來參加天王幫英雄宴的,這段時間就住在此處,是以薛悅才帶李厘到了這裡。
來的路上,薛悅幾次三番想要和李厘說話,卻始終被他冷冷的態度給頂了回來。說真的,江湖上奇人異事很多,薛悅也見得不少,不過敢這麼給她甩臉子的人,目前還只遇到這麼一個。不過薛悅此刻已經習慣了他的冷漠,只因為這個少年那一夜的青澀表現,令她對他不禁另眼相看,任憑他怎麼擺出一副拒人千里的姿態,她也生不起氣來,只覺得少年古板的有趣。
李厘越接近行莊,心中越緊張警惕,不禁握緊了手中短劍。雖然以他這一路的觀察,這薛悅並非狡詐之人,但性命攸關,不得不防。他眼角瞟向薛悅,本想觀察她的動靜,哪知這一眼看去,卻不禁錯愕。此刻的薛悅一反和藹態度,她快走幾步,已走在他前面,脊背挺直,步履穩健,身形倨傲,又變回了那朵不可攀援的凌霄花。
這……還有兩幅面孔麼?難道自己看走了眼?
只見薛悅板著臉昂首闊步走到行莊門口。行莊守門黃衣弟子們一見薛悅,立時齊刷刷俯身行禮,聲音整齊劃一,響亮如雷,倒著實驚了李厘一驚:“見過薛堂主!見過夜離先生!”薛悅坦然而受,只微微頷首。
李厘更加驚愕,想不到這薛姑娘看著嬌滴滴的,居然是個堂主?他更想不到,這些雲中城的弟子竟都預先知道他的名號,對自己也如對薛悅一般尊敬,絲毫不因自己是個新人就失了禮數。且看這些弟子雖然面貌高矮不一,但俱皆兵容整肅,精華內斂,行動利落如風雷過境,絲毫不拖泥帶水。看來這雲中城確實如傳聞中所說,是昭胤軍中的中流砥柱。
但聽得薛悅傲然道:“貴客已到,還不通傳?”
守衛齊聲道:“薛天王早已等候二位多時!恭請夜離先生到聚義大帳一敘!”
薛悅也不讚揚,徑自帶著李厘進了行莊,迎面便是聚義大帳。李厘遠遠便見到一個老者自帳中大步流星走出。老者鬚髮花白,長髮結辮,劍眉如戟,雙目如電,體格魁梧,身形如山,一舉一動剛猛豪壯。他身穿猛虎下山蜀錦黃花袍,胸披金蛇細麟連環鎖子甲,腰釦貔貅吞口鱷皮束身封,腳蹬麒麟步雲野牛漆皮靴,無論是觀其長相穿戴還是行為舉止,無一不透露出——這是一個寵辱不驚、鐵骨錚錚、身經百戰的沙場老將。
薛悅一見老者,立刻喜不自勝的迎上,一向冷豔的臉上也增了幾分小女兒的嬌氣:“爹!”
這老者自然是北天王薛煬。薛煬一見女兒,心中早已喜不自勝,但他只是含笑一頷首,便將全部眼光都投在李厘身上。他上前一步,推手深行一禮,朗聲謝道:“感謝夜離先生仗義救我小女,我薛家受此大恩,實在無以為報。事務纏身,未曾遠迎,實在失敬!”
李厘一看這般雄壯豪爽的漢子,心中油然而生真摯敬佩,當即還了一禮,語氣之中也多了十分敬重:“薛天王不必客氣。夜離只不過見不得燕金人在我昭胤國土仗勢橫行,這才冒昧出手。其實以薛姑娘的本領,料理惡寇原是小事,夜離不過是相助而已。”
薛煬哈哈大笑:“先生何必太謙!勝即是勝,敗即是敗,恩即是恩,義即是義!得遇夜離先生相助,是小女的幸運。我已備下酒席答謝先生,還請先生不要推辭,務必賞光!”
李厘一笑:“即使如此,夜離叨擾了。”
兩人相扶進了聚義大帳,薛煬即命擺宴。宴中設了許多葷菜,大多是些烤羊烤豬,醬鵝燻鴨之類。薛煬取出隨身佩刀,割肉取食。李厘也是富庶子弟,平時雖不是錦衣玉食,卻也甚是講究進膳禮儀。眼見薛煬不拘小節,自己也不便太過拘謹,便也客隨主便,接過黃衣弟子提供的小刀,依樣葫蘆吃了幾口,反而覺得這樣甚是爽快。
宴至高潮,李厘舉起眼前青銅酒爵,起身敬酒:“在下借花獻佛,多謝薛天王款待。”他雖然不善飲酒,但受席中眾人豪氣感染,一揚脖飲盡杯中酒。酒一入喉,嗆辣口感險些讓李厘變了臉色。他運起真氣,使酒意在小腹中順著內力流轉,頃刻間酒意便削減了一半。見薛煬目視於他,似有笑意,他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此酒甚烈,但正適合雲中城慷慨悲歌之士。”
薛煬早已看出他不會喝酒,卻又驚異於他內功不凡,大笑道:“夜離先生好功夫。不知師承何派?”
李厘不敢說出陸敵姓名,只道:“並非夜離刻意隱瞞,實在是有難言之隱。我師父年輕時輕信他人,犯了大錯,故隱了真名姓,連我也不曾告知。只因因緣際會,師父臨終前傳了我一身武藝,便即撒手西去。我和他雖為師徒,相處也不過短短數十日,並未深知。”
薛煬一愣,旋即笑道:“這倒是奇聞了。既然不便說,我也不探根究源了。自古英雄不問出處,我能與夜離先生相識,正是緣分。夜離先生若是不嫌棄,就在我行莊小住幾日,我門下弟子不少,皆仰慕先生武功,正想多和先生親近親近。”
此語正中李厘下懷,他猜想薛煬想把自己納入麾下,只是礙於身份,不好開口。他當下起立,深行一大禮,朗聲道:“薛天王客氣了。夜離一直欽慕薛天王精忠報國,恪盡職守的忠義。也想學薛天王一樣,為抗燕大業傾盡所能。如今有幸能面見薛天王本人,夜離於願已足。若薛天王不嫌棄夜離才疏學淺,夜離願追隨天王左右,惟天王馬首是瞻。”
薛煬聞言,心滿意足,哈哈大笑:“如此甚好!”他雙手扶起李厘,笑道:“夜離先生若來我處,我如得左膀右臂!”轉頭吩咐薛悅,“悅兒,傳令下去,封夜離先生為雲中城主貼身傳遞使,暫領雲中城各地事務聯絡及緊急任務。夜先生初來,且暫先為信使,以便熟悉城中實務。假以時日,我自有重要安排。”
薛悅一聽父親對李厘十分重視,心下也不禁為李厘高興,當下莞爾一笑,攀住薛煬手臂,嬌聲道:“爹,可別忘了女兒的功勞。”
薛煬甚少見女兒如此開心,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道:“舉薦人才,你也功不可沒。你不是一直想要天雪寂麼,如今是你的了。”他隨即命人取天雪寂來。李厘還在納悶,這天雪寂是何物?只見僕人奉來一個古樸的長方鐵盒。薛悅接過鐵盒開啟,登時滿帳寒光閃耀。薛悅從鐵盒中取出一雙白色直刃短刀。這雙刀雖然是刀,形貌卻和短劍頗為類似,有點東瀛刀的風格。每把刀長約兩尺不到,刀身刀柄皆為雪白,也不知是何等金屬材質所制,竟能如同雪凝成形一般,純潔美麗,卻又高傲冷漠,生人勿近。
李厘離得雖然不近,卻也感受到一股冷意自刀身激射而出,陡然向自己逼來。這種感覺,與自己的紫青劫出鞘時頗為相似。但比起紫青劫的華麗威嚴,他倒更愛這天雪寂的形貌氣質。
薛悅反覆把玩雙刀,甚是滿足,開心一笑:“謝謝爹!”
隨即薛煬又與李厘等人暢飲良久。李厘不勝酒力,便告退席。薛悅見他有些醉了,心下不忍,便自告要護送他至客房休息。薛煬允了,但望著薛悅和李厘的離去之時,他忽然眼神微沉,心中略有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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